通往黎明的火车轰鸣地驰来,
我跳上去,
却把你拉在了站台。
都市越来越近,
你越来越小,
最终化为一粒尘埃。
你举着一朵满是破绽的微笑,
送我远行,
我看着花儿在我眼前凋零。
我对你说:
还会有的,
还会有火车,载你离开暗夜,
不要灰心。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
我才是你唯一的火车,唯一的黎明。
其实,你已经千百次地跟我说过,
只是,我那时的耳朵,年轻的耳朵啊,
还没有学会解读沉默。
那个冬季,跃进和端端在大队粮食仓库边上的一间小空房里,开始复习备考 – 那时离高考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端端精神很难集中,看一小会儿书就要打瞌睡。跃进在她身边摆了一盆凉水,强迫她每半个小时洗一把脸。
考场上,端端每一张卷子都只写了一半 – 当然她没有告诉跃进。初试发榜的时候,端端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她如释重负,因为她躲过了政审这一关。
跃进顺利通过复试政审体检,以徐州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被北京某所著名的大学录取,端端一路送他去徐州火车站。那天是个大晴天,虽然有些风,但是风已经失去了尖锐的棱角。街边的树木仿佛一夜之间肥了一圈 - 那是新芽在旧木底下的骚动。脚下踩着的土地还是硬的,但是硬得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了,因为冻土底下已经潜伏着蠢蠢欲动的春意。
别灰心,端端,我到了北京,马上去打听你妈妈的消息。我妈说了,单位的新领导班子,对你家的事情,还是很同情的。
他对端端说。
我到学校报了到,马上就去书店买最新的复习资料,给你寄过来。明年,明年你就可以考回北京了。
端端听了只是微笑。
那天端端穿了一件洋红色的新棉袄罩衫,额头上湿湿的都是汗。过年时跃进在矿区的集市里看见了这件衣服,只觉得那片红跟街上常见的红不太一样,红也是红,却不张扬。含蓄,吞吐,正合端端的脾性。他心里欢喜,就给她买了下来 – 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那红穿在端端身上,随着汗水一路漾上来,给端端的脸颊染上薄薄一层胭脂。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丝微笑那块红晕,将会成为端端留给他的最后记忆。
当跃进坐在北上的火车里目光炯炯地想象着崭新的校园生涯时,端端的母亲刚刚从秦城监狱出来。她还来不及回家,就直接坐车到邮电局,给端端发了个电报 - 这是那个年代里,一个心急的母亲和一个久别的女儿之间最快的一种通讯方式。她发完电报,走出邮电局的大门,突然被街上刀一样尖锐的阳光刺伤 –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阳光了。她的眼睛流出了泪水,视野里飘满了旋转的金花。她用手遮着眼睛,身子一软,晕倒在街上。一辆来不及刹车的解放牌载重卡车,从她身上碾了过去,把她碾成了一层肉饼。后来是街警叫来铲车,把她一点一点从路面上铲下来的。
端端在同一天里接到了两封电报:一封是关于她母亲平反昭雪的消息的,一封是关于她母亲的死讯的。
端端回了趟北京办母亲的丧事。她没有去看望已经入学的跃进,而是独自回到了潘桥收拾自己的行装。大队和公社都听说了她的事,一路绿灯地办妥了她回城的放行手续。可是最终端端没有走成。
就在端端回城的前一天,她最后一次去了微山湖。几个打渔的人看见她在岸边呆呆地坐了很久。大家都以为这是她对一段和她本不相属的生活的告别方式,虽有些矫情,但对读过书的北京女娃来说,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当时没有人想到,这是端端对整个世界的告别仪式。
端端是在那天傍晚跳下湖去的。
端端只是累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托得动她的疲乏了。她只想找一个地方,永远地,安恬地,不受打扰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