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龄找到了一份工作。
其实更确切的说法是,何跃进帮梅龄找到了一份工作。
梅龄没有永久居留身份也没有工作许可,她不能合法受雇。可是她在家里呆得很是腻味,一直催着跃进帮她找件事做。于是他只好通过一个熟人,给她在一个私人会计事务所找了一个秘书的差使。虽然是最低工资,却用现金支付,不用上税。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梅龄去多伦多城里最大的那家华人超市,买了一堆食品,回家就有些晚了。刚一进门,一股浓郁的烟味迎面扑来,差点把她熏得背过气去。跃进坐在沙发上,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烟,按在一支抽到了头的烟屁股上点火。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满满一缸的烟蒂。她从来没见他这样抽过烟,就问了一声:“怎么啦?”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话,她只是忍不住。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却不说话。她仿佛看见他把肺憋成了一张纸,两叶紧紧相贴,就是为了给烟腾地盘。烟顺着他的舌尖喉咙慢慢钻下来,把那两叶肺片撑成一个饱胀的牛皮口袋,再一丝一丝地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钻得歪歪扭扭,不情不愿。她在他这里生活了几个月了,大致知道他的性情。他的口是万仞山岩做的城门,想开的时候,就自己开了。不想开的时候,兵马枪炮都不管用。
“饿吗?”她放下手里的食品袋,清理了桌上的烟灰缸。
他摇头。
“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活鱼,是青斑。”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讲的是某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外国话。她又问了一遍,他才说:“随便。”那两个字没经过他的心就直接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没根没基地轻飘绵软。
她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忍不住探出头来说:“别抽了,那东西,没什么好。”
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完了,忍不住觉得好笑。若是有一个旁不相干的人在场,一定会以为他们是结婚多年的老夫妻。
等她把四菜一汤的晚餐做好,端到桌子上的时候,他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看上去很累,手脚大大地摊开,像是被猎人射伤的大鹏鸟,眉心蹙成一个曲里拐弯的结。刚刚清理过的烟灰缸里,又躺了两个新烟蒂,一个死透了,一个还苟延残喘地吐着最后一口气。烟灰缸边上,有一张写满字又揉成了一团的餐巾纸。她还没把纸团打开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是他写的诗。她在家里的很多个角落里,都找到过这样的纸团。厕所的垃圾桶里,沙发靠垫的夹缝中,床垫下面的墙角里 …… 他写完了就扔,有时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也扔。有时他忘了扔,就把这些纸片当成了临时书签,一次性茶杯垫,或是酱油瓶子底下的那层衬纸。
- 致D.D.
别相信清水芙蓉的谎言
那是男人的信口雌黄
树长得越高,离太阳越近
根就扎得越深越暗
花儿可以有一万种颜色
每一种,都来自污泥
那个夏天,还有那个冬天的故事
你忘了也挺好
就是记得,也无妨
就像任何一个夏天和冬天一样
其实,都不过是
你栖身的土壤
她完全不懂诗。他是她这一辈子遇见的第一个会写诗的人。在她的印象中,诗人应该是那种留着长头发,总也不洗澡,奇装异服喜怒无常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的人。可是他完全不是。她不知道他的诗写得好还是不好,但她知道,这是他藏在万仞山岩一样厚实的心门里边的话。这些话,他是一辈子也不会说给别人听的。这些话,他兴许就带进棺材带进坟墓和他一起化成灰化成烟的。可是,她偏偏闯进了他的屋檐下,她撞见了他的私密。她既然撞见了他的私密,他的心事就在她的心里有了份。她看他,就再也不能是从前那样的懵懂和混沌了。
她发现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扔了一封信 – 是那种贴着蓝色标签的国际航空信,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地址都是用粗蓝墨水写的。她已经多年没看见这样手写的通过邮局寄送的信件了。信封开着一个大口,信肉露出半个充满了诱惑的赤裸胴体,她忍不住把信抽了出来。
写信人的笔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跃进大哥:
你给我爸爸的信走了好多地方,转了大半年才转到我的手里。我现在住在浙江义乌,和我丈夫在那里开个小生意。
三十多年没见面了,收到你的信我很激动。我爸爸早就去世了,是脑溢血。我妈妈身体一直很好,去年冬天突然发了心脏病,走得很突然,但一点也没痛苦。我爸我妈在世的时候,常念叨你,说不知道何跃进怎么样了,日子过得好不好。
端端姐走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会想起她。她的墓地已经拆迁了。政府三年前征地盖宾馆,发了好几封信通知善后安置的事,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端端姐的家人。端端姐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村里给你原来的单位写过信,那边回信说你出国了,不知去了哪里,就断了线索。后来是我妈把端端姐认领回来,埋在了村口的那棵大树下。我妈说从前你们在潘桥的时候,端端姐爱在那棵树下晒太阳。端端姐体力差,做不动农活,累了就在那里休息。我妈说总有一天你会来找端端姐的,果然你的信就来了。哪天你回国,提前告诉我,我带你一起回去看端端姐。
许立群
沙发上的那个人,呵地咳嗽了一声,梅龄赶紧把信放了回去。
她站在沙发边上看着他。他睡得很不安生,脑门一蹦一蹦的,仿佛里头有无数个梦,正千军万马地厮杀突围。她突然很想伸出手来,解开他眉心那个乱线团一样的结。可是她忍住了。她即使偷看过了他所有的诗,知道了他本该带到坟墓里的话,她依旧不是他山岩一样结实的城堡里边的主人。她不知道,有哪一把钥匙,能打得开他的城门。
她轻轻地摇醒了他,说饭菜凉了。
他睡过了一小会儿,脸色好一些了,站起来打开窗子,说对不起,刚才,熏着你了。
她打开一瓶葡萄酒,给他和自己都斟了满满一杯。
“我本来,是想请你到外边吃一顿饭的,可是在外边不能喝酒 - 你还得开车。所以就买点菜,在家里吃吧。还是家里吃得痛快。”
他不等她劝,就咕咚地一口喝了大半杯酒,还没放下酒杯,脸已经红了,脖子里爬上了一条条蚯蚓。
“发工资了?”他问她。
她点头。
“省着点,不好吗?非得这样花?”他说。
“这些日子,都是你一个人在开销。”她也举起杯来,和他轻轻一碰,却面有愧色。
他呼噜呼噜地喝了几口汤 – 现在他终于习惯了在她面前神情自若地大口喝汤。
“明天我下午才有课,你打个电话跟老板请两小时假,我带你去道明银行,开一个新账号,单存你的工资。”
“还开吗?我已经有一个账号了。”她疑惑地问。
他白了她一眼,半晌才说:“那是你自己的账号吗?郑阿龙知道所有的信息。你再开一个,谁也不告诉。将来你嫁不嫁给他,都得有几个私房钱。”
她觉得她嘴里的那口汤,突然堵塞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化成了眼里一层薄雾。她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她只要略微一呼气一眨眼,那东西就要破裂开来,变成清水,流下她的脸颊。这本是她母亲该告诉她的话,可是她已经没有母亲了。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说出了母亲该说的话。
她端着汤碗静坐了一会儿,等到把那层薄雾渐渐坐干了,才若无其事地问:
“那个端端,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