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藏诗(16)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5:11:31

“你是说,你和你那位一紧张就口吃的丈夫,是通过诗认识的?”

黑皮肤的移民官身子前倾,饶有兴趣地看着梅龄,手里的圆珠笔不停地转动着,在笔记本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芝麻点。大厅里的时钟,当当地敲过了中午十二点。他的同事,都收拾了文件关上窗口去吃午餐了。可是他没走。他在屏息等候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午餐的诱惑在好奇心面前败北。

移民官在这张凳子上坐了几十年,也听了几十年的故事。战乱中离散的情人,饥荒里逃难的伴侣,灰姑娘穿着水晶鞋找到了白马王子,金融富豪和洗衣女工在一次旅行中奇遇 …… 每一对想在他手里领取一纸通过婚姻获取的永久居留证的男女,都会给他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恋爱故事。日子久了,那些故事就像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身子他的心,慢慢地潜伏沉淀下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身子就叫这些故事给撑得松弛了,他的心也被磨出厚厚一层老茧。什么样的故事,也没法在那样的茧皮上扎出洞眼。

可是今天他隐隐感觉他的心在层层茧皮之下扯了一扯 - 当那个叫梅龄的中国女人提到了诗的时候。做一个诗人,最好是一路流浪的行吟诗人,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梦想 - 当然这是在他成为移民官之前很多年的事。至今他的公文包里,还藏着两本封皮已经磨烂了的诗集,一本是沃尔特 . 惠特曼的,另一本是艾米丽 . 狄更森的。这个梦想象是一棵先天不足的树苗,没有能够承受住两个前妻四个孩子的生活重压。树虽然夭折了,但是留在心头的那个树桩子,一不小心碰着了,还有隐隐一丝的疼。他喜欢这样的疼 – 疼让他觉得他还活着。

何跃进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这是一场他没有参与筹谋的战役,他只是被抓了过来观战。他其实是有他自己的棋法他自己的谋略的,只是临到了战场,他才发现他的棋盘被临时撤换了,他已经丢失了他的兵马。唯一不变的是赌注 – 那是他自己。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被逼上了绝路。

“那得看你怎么定义‘认识。’如果是‘见面’那样的认识,不,我们根本就不是通过诗来认识的。如果你是指‘了解’那样的认识,那你就猜对了,我是通过我丈夫写的诗来了解他这个人的。”

一年零六个月。一年零六个月的时间,这个女人,就把英文练到了这个份上。何跃进想起从前不知在哪儿读过的一本书,说人的小脑里有一个掌管语言能力的指挥中心。如果他把梅龄和他的脑袋都割下来,取出脑瓜瓤子,那她的小脑一定是个小西瓜。而他的,充其量不过是颗大芝麻。

“一直到结婚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其实,我都不了解我丈夫。”她说。

何跃进闭上了眼睛,不敢看移民官的表情。他的胸前搁着一把尖刀,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进和退都是死。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哪一种死法能少一些苦楚。

他抠抠地咳嗽了起来。

“尊敬的移民官先生,我想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被紧张挤扁了喉咙里,颤颤地蠕爬出来。

就这样死了算了,省得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

“不要那么着急,小伙子。我知道你不再年轻了,可是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会管所有的人叫小伙子。一个好故事,哪能还没听到开头就跳到结尾去了呢?结尾不就那么几种吗?或者好,或者坏,或者不好不坏。对不对?开头和过程才是最精彩的,具备无数的可能性。你还是耐心一点,让你太太,把那个跟诗有关的故事,好好讲一遍,就算是哄我这个老头子开心,好不好?”

移民官丢给梅龄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全是鼓励。而梅龄也丢给何跃进一个眼神,她的眼神里带着微微一丝的嘲讽,仿佛在说:“你不是说你挂彩了吗?那你就下去吧,现在轮到我了。”

“事情的真相是:我真正开始了解我的丈夫,是我们结婚几个月,我来到他身边以后。”

梅龄对移民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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