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敢把他想说的话说到底。
“不……不……不!”列别杰夫露出一副惊吓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对他低语说。可以猜得到,他是被这巨大的数额吓坏了,并建议从小得难以比拟的数字试起。
“不、兄弟,这一点上你是个傻瓜,你不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是啊、看来,我跟你一起成了傻瓜!”罗戈任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炯炯闪亮的目光下一下子恍然大悟并打了个颤。“嗨!我是瞎说,我听你的,”他深感后悔地补了一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历凝视了一会罗戈任那颓丧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一万八千,给我?瞧马上就显出乡巴佬的样子来了!”她突然以放肄无礼的腔调说,并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加尼亚屏住心跳观察着这一慕。
“那么就四万,四万,而不是一万八千!”罗戈任喊了起来,“万卡·普季岑和比斯库普答应到七点钟提交四万的,四万!全都放桌上。”
这一幕结果变得极不像话,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依然笑着,并不离去,仿佛真的打算让这场戏拖延下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也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惊惧、无言地等待着,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瓦里娅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所有这一切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身上产生的反应是痛苦的;她颤栗着,好像马上就要昏倒。
“既然这样,那就十万!今天我就送上十万!普季岑,救救急!这可是炙手难得的赚钱机会!”
“你疯啦!”普季岑快步走近他,抓住他的手,突然低声说。“你醉了,人家要派人去叫警察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是喝醉了说胡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仿佛是要挑逗他。
“我可不是胡说,会有这笔钱的!到晚上就有。普季岑,救救急吧,你是放高利贷的,随你想要多少,到晚上弄十万来吧;我要证明,我是不吝惜的!”罗戈任突然精神振奋到狂热的地步。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气忿忿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近罗戈任突然威严地问。在此以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头突然出来说话,给这一幕增添了许多滑稽可笑的因素。周围响起了笑声。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罗戈任笑了起来,“走吧,老头,去喝个醉吧!”
“这太卑鄙了!”科利亚喊道。他因为感到耻辱和恼恨完全哭了起来。
“难道你们中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将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从这儿带走!”瓦里娅气得浑身哆嗦,突然喊了起来。
“这是称我是恬不知耻的女人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轻蔑的说话口气予以还击,“我可真是傻瓜,来这里叫他们去参加我那里的晚会!加夫里拉·阿尔达科翁诺维奇,瞧您的妹子多么鄙视我!”
听到妹妹出言不逊,加尼亚像被闪电震惊似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但是在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次真的要离开时,他怒冲冲地扑向瓦里娅,狂暴地抓住她的手。
“你干了什么?”他逼视着她喊道,似乎想就在这个地方把她化为灰烬。他全然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不加好好思量。
“我干了什么了?你把我拖哪儿去?是不是要求得她的宽恕,就因为她玷辱了你的母亲并且来玷污你的家?你真是个卑贱的小人!”瓦里娅又大声嚷着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挑战地望着兄长。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互相对峙着一会。加尼亚依然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瓦里娅挣了一次,两次,用足了全部力气,但未能挣脱,突然;按捺不住气,朝兄长脸上啐了一口。
“好一个姑娘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真棒,普季岑,我祝贺您!”
加尼亚眼前一阵发晕,他完全忘乎所以,使出全身力气朝妹妹扇去。一下本来一定落在她的脸上。但突然有一只手挡住了加尼亚半空中挥过来的手。
在他和妹妹之间站着公爵。
“别闹了,够了!”他口气坚决地说,但是也在浑身发颤,这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怎么,你永远要来挡我的道!”加尼亚甩开瓦里娅的手,吼了起来。一边在极度狂怒的状态下挥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狠狠地给了公爵一记耳光。
“啊!”科利亚两手一拍惊呼着,“啊,我的天哪!”
四面八方都发出了惊叹声。公爵脸色刷白。他用奇怪和责备的目光直视着加尼亚的眼睛;他的嘴唇哆嚏着,竭力要说什么;一种怪诞的并且完全不合时宜的微笑使嘴唇都歪扭了。
“好吧,这一下就让我来挨……可是要打她……我无论如何不容许……”他终于轻轻说出话来;但突然克制不住,抛开加尼亚,双手掩面走到角落里,面对墙壁,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哦,您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多么羞耻!”
加尼亚真的像是窘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亚扑过去拥抱和吻着公爵;跟在他后面罗戈任,瓦里姐,普季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所有的人,甚至连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都拥了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对周围的人喃喃说着,依然带着那不合时宜的微笑。
“他会后悔的!”罗戈任喊着,“你会羞愧的,加尼卡,竟然侮愿了公爵,这么一头绵羊(他找不到别的字眼)!公爵,你是我可爱的人,扔开他们;朝他们啐一口,我们走!你要知道,罗戈任多么爱你!”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既为加尼亚的行为也为公爵的回答感到十分震惊。她那通常是苍白和沉静的脸容与刚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笑声始终显得极不和谐,现在则因为心头充溢着一种新的感受而显然激动万分;但是,她似乎仍然不想流露出这种心态,仿佛竭力让那种嘲讽的神情留在脸上。
“真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脸!”她突然又想起了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下子已经用很认真的口吻说了。
“而您就不觉得害臊吗!难道您真是像现在这种样子的人?这是可能的吗?”公爵突然真诚地含着深深的责备大声说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感到惊讶,苦笑了一下,但是,在这苦笑中似乎藏着什么,她有点发窘,瞥了加尼亚一眼,就从会客室走下去。但是,还没有走到过道,她突然返回来,很快地走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拿起她的手,将它贴近自己的嘴唇。
“我倒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猜对了,”她一下子脸上飞起红晕,红着脸,尽快又热烈地低声说,然后转过身走出去,这次走得非常快,谁也都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回来。他们只看见她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了什么,还好像吻了她的手。但是瓦里娅看见了也听见了一切,惊讶地目送着她出去。
加尼亚醒悟过来,奔去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她已经走出去了。他在楼梯上赶上了她。
“不用送!”她对他嚷着,“到晚上,再见!”
他惶恐不安、若有所思地回来;难以解开的疑团压在他心间,比原先更为沉重。恍惚中可见公爵的身影……他忘神到这种地步,几乎没有看清,罗戈任这一大群人怎么从他身边蜂拥而过,甚至还把他挤在门口。坚随着罗戈任匆匆地离开屋子。所有的人都直着嗓门.粗声大气地谈论着什么。罗戈任本人和普季岑一起走着,坚决地反复说着什么要紧的,看来是刻不容缓的事。
“你输了,加尼卡!”在经过他身边时,罗戈任喊了一声。
加尼亚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公爵走出会客室,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间里。科利亚马上跑到他这儿来安慰他。可怜的男孩现在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您走开了,这样好,”他说,“那里现在比刚才更乱,我们这儿每天都是这样,全都是因为这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惹出麻烦来的。”
“你们这儿郁结和沉积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科利亚,”公爵指出道。
“是的,积多了。关于我们甚至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咎由自取。而我还有一位好朋友,这个人还要不幸。您愿意我给您介绍认识吗?”
“很愿意。是您同学?”
“是的,几乎是同学。我以后再对您讲清楚这一切……那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漂亮吗,您认为怎么样?在此以前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她,但是非常想见得不得了。她简直美丽惊人。假如加尼卡是出于爱情,我就会全都原谅他的。可他为什么要拿钱,这就糟了!”
“是的,我不大喜欢您的兄长。”
“嗯,这还用说!在那样的事以后,您当然……要知道,我不能忍受形形色色的世俗偏见。一个疯子或者傻瓜,或者恶棍,在发疯的状态下打了人一记耳光,于是这个人一辈子就被玷污了,除了用血,或者人家跪着向他请求宽恕,他是怎么也不能洗刷自己了。据我看,这是荒谬的,是霸道,菜蒙托衣的剧本《假面舞会》写的正是这个,我认为,这很愚蠢。也就是,我想说,极不自然。可是他几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就写了该剧的。”
“我很喜欢您的姐姐。”
“她突然朝加尼卡那张鬼脸啤了一口。真是个勇敢的瓦里卡!可您却没有那样唾他,我深信,并不是因为没有勇气。瞧,说到她,她自己就来了,我知道她要来的:她是个高尚的人,虽然也有缺点。”
“这儿没你的事,”瓦里娅首先冲着他说,“到父亲那儿陆。公爵,他没让你讨嫌吧?”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
“瞧,姐姐,又开始了:她就是这点不好。恰好我也在想,父亲也许会跟罗戈任走的。现在想必在后悔了。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科利亚出去时补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把妈妈带开了,让她躺下了。没有再发生什么。加尼亚非常窘困,深深陷于沉恩。也确实有些事情该好好想想。多大的教训哟!……我来是再次感谢您,并且想问,公爵,在此以前您不认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吧?”
“是的,不认识。”
“那么您凭什么当面对她说,她‘不是这样的’,好像您还猜对了。看来,也许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弄不懂她!当然,她是怀着侮辱人的目的来的,这是明摆着的。我在过去就听说过有关她的许多奇闻轶事。但是,既然她来是邀我们,那么开始又是怎么对待妈妈的呢?普季岑对她很了解,可是他说,他也猜不透她刚才的行为。而对罗戈任的态度呢?如果自重的话,是不能这样说话的,又是在她的……妈妈也很不放心您。”
“没什么!”公爵说着,挥了一下手。
“她怎么会听您的……”
“听什么?”
“您对她说,她应该害臊,她就一下子全变了。您对她有影响,公爵,”瓦里娅微微一笑,补充着说。
门开了,完全出乎意料,进来的是加尼亚。
看见瓦里娅时,他甚至也没有动摇;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毅然走近公爵。
“公爵,我的行为很卑鄙,请原谅我,亲爱的,”他突然怀着强烈的感情说着,脸上流露出剧烈的痛苦。公爵惊愕地望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吧,原谅我,好吧,原谅我吧!”加尼亚迫不及待地坚持着,“好吧,您愿意的话,我马上吻您的手!”
公爵十分惊讶,默默地用双手拥抱加尼亚。两人真挚地亲吻着。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是这样的人,”公爵吃力地换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以为,您……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认错?……不久前我怎么会认为您是白痴呢!您能发觉别人从来也不会发觉的东西。跟您是可以谈谈的,但是……最好还是别说。”
“您还得向一个人认错,”公爵指着瓦里娅说。
“不,这可仍是我的敌人。,您请相信,公爵,曾经做过许多尝试;这里的人是不会真诚地原谅人的!”加尼亚急躁地脱口而出,他背朝瓦里娅,向一边转过身去。
“不,我会原谅的!“”突然瓦里娅说。
“那你晚上将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吗?”
“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只不过最好你还是自己想一想:我现在是否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去她那里?”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也看见了,她总是出一些谜让人去猜!这是耍花招!”加尼亚忿忿地笑了起来。
“我自己也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是在耍花招,可耍的是什么花招呢;还有,加尼亚,留点神,她自己把你看作什么人?就算她吻了妈妈的手。这算这是什么花招,但她毕竟是嘲笑了你!这可不值七万五千卢布,真的,哥哥!你还能有高尚的感情,因此我才对你说这些。咳,你自己也别去了,咳,当心点!这不会有好下场!”
瓦里娅说完这些话,非常激动,很快地走出了房间……
“瞧他们全都这样!”加尼亚苦笑着说,“难道他们以为,我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我可比他们知道多得多。”
说完这话,加尼亚坐到沙发上,看来是想继续这次拜访。
“既然您自己知道,”公爵相当羞怯地问,“明明知道,实际上不值得为了七万五千卢布而去承受痛苦,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痛苦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加尼亚喃喃说,“正好,请告诉我,我正想知道您的意见,这个痛苦是否值七万五千卢布,您认为如何?”
“据我看,是不值的。”
“嗨,我早知道您会这么说。这样结婚是可耻的?”
“非常可耻。”
“好吧,那么您要知道,我要结婚了,现在已经是非结婚不可了。刚才我还在犹豫,可现在已经不动摇了!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的话……”
“我要说的不是您所想的。您这种非同寻常的信心使我感到惊讶……”
“对什么有信心?什么信心?”
“相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定会嫁给您,相信这一切已经了结,其次,就算她嫁给您,您相信七万五千卢布就这样直接到您口袋里。不过,我当然不知道其中的许多事情。”
加尼亚猛的向公爵这边移近来。
“当然,您不全知道,”他说,“再说凭什么我要承受这全部重负呢?”
“我觉得,到处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了钱而结婚,而钱则在妻子那里。”
“不,我们不会这样……这里……这里有一些情况……”加尼亚惊惶不安和若有所思地低语说,“至于说她的回答,那已不必怀疑,”他很快补充说,“您根据什么得出结论,她会拒绝我?”
“除了我所看见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已经说了……”
“哎!他们就是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嘲笑的是罗戈任,请相信,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看得出来的。我刚才还害怕,而现在我看清楚了。也许,您是指她对母亲、父亲以及瓦里娅的态度。”
“还有对您的态度。”
“也许是;但这是女人报复的老一套手段,没有别的名堂。这是个非常爱发脾气、疑神疑鬼和自尊心强的女人,就像没有提升晋级的官僚一样!她是想显示一下自己,想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轻蔑……当然,也包括对我;这是真的,我不否认……但她反正会嫁给我的。您甚至都想不到,人的自尊心能驱使去耍任何花招:她认为我是卑鄙小人,因为我竟公然为了她的钱而娶她这个别人的情妇,可是她却不知道,换了另一个人会更卑鄙地欺骗她,先是纠缠她,开始向她散布自由主义的进步思想,还会搬出各种妇女问题,这样她就舍像一根线似的整个儿穿进了他那个针眼了。他会使这个自尊心强的傻女人相信(这是非常容易的!),他仅仅是为了‘她那高尚的心灵和不幸’,才娶她的,而自己则仍然是为了钱而娶她的。这里的人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想耍滑头;可是却应该这样。而她自己在干什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瞧不起我,还要玩这一套?就因为我自己不想屈服,并且要表现出我的高傲。好了,我们瞧吧!”
“莫非在这以前您爱过她?”
“开始我爱过。嘿,还相当爱……有一种女人是只适合做情妇’的,别的没有什么用处。我不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情妇。如果她想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也就安安稳稳生活;如果她要生事造反,我马上就甩掉她,但是钱可要抓在自己手里。我不想成为笑柄;首先就是不想成为笑柄。
“我始终觉得,”公爵小心谨慎地指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聪明人,她预感到这种痛苦,又为何要往圈套里钻呢?她可是能够嫁给别人的。这就是令我感到惊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