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然而,一天毕竟有终了的时候,
晚会临到尾声,就已把咖啡端来.
各家的马车一来到,太太起身
照乡间的仪式请过安后,便走开,
她们的老爷也随着鞠躬如也
(这礼节很是迂腐),就随着太太
登上车.人人对酒席都很满意,
但最受赞誉的是女主人阿德玲.
一百零二
有的人说她漂亮,有的夸她大方,
她既有礼貌而又有热情,
她的态度处处表示真心诚意,
满腔热诚洋溢在眉目之间.
是呀,这才不愧为名门大家的太太,
谁也不可嫉妒人家富贵的命.
还有她那服装,又典雅又秀丽!
她穿起来又那么潇洒得体.
一百零三
甜蜜的阿德玲对于乡亲的夸奖
确实是受之无愧:因为她也正以
一篇感人的谈话公正地补偿
她这一天的殷勤和温柔的言辞.
她把刚才的宾客都痛贬一番,
无一能幸免,包括最远的亲戚,
不是粗鲁之至,就是太太可憎,
她们的发辫竟然梳得好像一把猪鬃!
一百零四
的确,她言词不多,而是其他人
将那言外之意加工成了讽刺;
不过她每一开口,都必入骨三分,
正如阿狄生寓贬于褒的文辞.
她的妙语衬托了每个笑话,
配合了闹剧调子的音乐.
啊,背后卫护友朋是多么快活!
我只请朋友们......别替我解脱.
一百零五
她对离客的这一场精彩的舌攻
使人人兴奋,但亦有两人除外:
一个是纯洁而恬静的奥罗拉,
另一个是唐璜:他本来有口才,
从不甘落人后地说俏皮话,
但现在却默默静坐,无精打采,
不管别人挖苦得多津津有味,
他也绝不添来一句冷言热讽.
一百零六
确实,他看到了奥罗拉的神态
似乎在赞扬他的沉默;但她也许
将他的沉默看作是"嘴下留情"
(这是我们应给予缺席友人的,
可很少兑现),至于是否如此呢,
她也不想去深究.他仅是坐在那里,
好似出神得什么也没有看见,
除了看得见前面所提的那一些.
一百零七
那个鬼至少有这样一种好处,
就是他被变得像鬼一样安静;
而结果呢,或许倒使他获得了
一个最值得重视的人的敬意.
至少奥罗拉让他重又燃起来
那他近来失去或已僵化的感情;
这种感情或许是理想的,但是
它这般神圣,我想也必然是真实的.
一百零八
啊,那崇高的感情,无限的希望!
谁会不爱自己逝去的美好的时光?
那时我们对所谓社会及世道
还茫茫然,像天使一样无知,
而美人的一瞥带给我们的快乐
远胜于未来的一切荣誉及赞扬;
声誉能迷住壮年,却不可以吸引
那已投入别人胸间的一颗心!
一百零九
谁不曾经为自己美丽的维纳斯
而叹息过,用他的记忆或心灵?
啊,岁月变迁,想不到爱之女神
也由盛而衰,今人难得尊敬她,
我们仅尊称你"生育的维纳斯",
却忍受你的种种诡诈及欺凌,
只有阿那克瑞翁能那么放心,
用他永恒的歌来歌颂爱的利箭.
一百一十
唐璜怀着郁郁之心情,悠悠然
如起伏在阴阳两界间的波浪,
在午夜就寝之间,他回到
自己的房间,却仅是黯然神伤;
啊,不是罂粟,却是悲哀的垂柳
摇摆在他的床前.他兀自默想......
那真是既凄凉.又甜蜜的滋味,
足以让俗人讥笑,叫稚子落泪.
一百一十一
今夜与昨夜一样,他脱下了衣服,
换上睡衣,差不多是什么也不穿,
因为既没有裤子,也没背心,
总之,衣服已经少到了不能再减.
可他害怕那阴界的不速之客
再来访问,因此并不立即睡去,
而只是不安神地坐待:这种感觉
没见过鬼的人很难体会.
一百一十二
他听着,果然......啊!那会是什么声响?
多半是,多半是......不,又不像是......不对,
老天哪!那是,那正是......啊!原来是一只猫,
那么轻轻轻地走,真见它的鬼!
仿佛一个幽灵的轻轻脚步声,
或是偷情的小姐第一次去幽会,
轻踮着脚尖,悄悄地一步一停,
生怕她的鞋发出贞静之声.
一百一十三
又来了,那会是风么?不像,不是很像,
这一回的确是那昨夜的黑僧侣.
可怕的脚步声像打拍子如韵脚,
甚至比现在的诗韵更为整齐.
啊,又一次在那幽暗的夜影中,
正在人们沉沉入梦,万籁俱寂,
夜幕嵌着疏星罩住了人间......
那僧人的来临让他的血凝固!
一百一十四
有一种声音,好比汗湿的手指
滑过玻璃,听来让人牙齿打战,
又如午夜的凄风飘来的阵雨,
淅淅沥沥,让人产生隔世之感;
唐璜一面聆听,一面心惊耳鸣,
因为形而上的事可绝非小事,
连最坚灵魂不朽的人物
也力避与灵魂做面对面的会晤.
一百一十五
他是睁着眼吗?不错,并且张着嘴,
惊惶的结果是:他仿佛哑了,
却又让语言的城门口大大敞开,
好似有长篇演说正在酝酿.
啊,那可怕的跫音响得越来越近,
凡人的耳膜怎会受得了这种惊吓!
他只是睁大眼,张着口,如前所云;
可接着打开的是什么?......不错,他的门.
一百一十六
它发出一种冷彻骨髓的声音,
犹如地狱的门.那上的题辞说:
"抛下一切希望吧,要进来之人!"
阴森得不下于但丁的诗,或是
这一节.可语言终归是软弱无力,
一个孤魂能立刻使英雄失色......
因为肉体怎么能与精神相提并论?
不然,何以物质碰上了它就颤栗?
一百一十七
门打开了,却缓慢地,好像海鸥
伸展着翅膀,平稳地飞过海洋;
然后门又关上,留着一条缝,
将一个黑影投在漏光的地上,
在唐璜屋中燃着两支蜡烛,
从高烛台上将屋子照得通亮;
然而在这门前,却比黑暗还黑得多,
一个披着黑巾的黑衣僧默默站着.
一百一十八
唐璜发起抖来,就和昨夜差不多,
但若抖得过分,也太有失男子气,
他继而安慰自己说,他看错了,
但继而惭愧:这想法未免自欺欺人.
但是这时,他体内的灵魂也醒过来,
为了制止他的肉体如此颤抖,
就建议说:肉体和灵魂合在一起吧,
将比一个孤独的游魂更加强有力.
一百一十九
他由恐惧转成愤怒,并且一怒
就跃起,向前走去......幽灵却节节后退;
但是唐璜决心要弄一个水落石出,
他的血已经热起来,便冒险追随,
也不顾鬼是否会伤害自己;
那鬼就停下来,仿佛对他示示威,
接着就退去.唐璜一直跟到墙边,
却被古墙拦住了,再也无法向前.
一百二十
他伸出了一只手......天哪!他摸到的
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而是一堵石墙;
那时月亮正在洒下银色的光辉,
将长厅的花窗格投射在了墙上.
他打了个寒战,当然,连胆壮的人
对于这种无形的恐怖也得惊惶失色.
多么的奇怪啊!一个鬼魂的幻化
却要比一群鬼现出原形更为可怕.
一百二十一
但是幽灵还在,那蓝眼睛还在闪耀,
而对于死者来说,闪得未免过于随意;
还有一样好东西坟墓没能拿走,
正是这个鬼有温柔的呼吸.
散开的一卷发显露出了金黄色,
红唇下齿如编贝:
因为就在这时,刚躲开乌云的月亮
透过幽暗,正好照在了它的脸上.
一百二十二
这就使唐璜大惑不解;出于好奇
他又伸出了一只手去......咦,更怪
结果他摸到一个结实.火热的胸脯,
仿佛那个下面也有一颗心在跳.
但就在这时,他也发见他做错了一步,
而这,凡是遇险的人都会免不了;
因为就在慌乱之中,他所抓到的
只是墙,恰恰放走了要抓的东西.
一百二十三
看来这个鬼,假如它真是鬼的话,
真够迷人的,因为在那头巾底下
露出了一个酒涡,和光洁的颈,
就像血肉之躯;但忽而那袈裟
和阴森的头巾都向背后脱落了,
完全显示出......啊呀!一个不算高大
却又丰腴可人的体态:这阴魂
正是爱嬉戏的费兹甫尔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