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时逢清明,公元一千多年前,中国的晚唐诗人曾经在那一天的细雨纷纷中感慨过,今天,每当清明来临,人们皆会吟咏几句杜牧的那首千古绝唱。
但细究起来,其实清明在中国的农历上原是个冬去春来、草木盟生的季节,在那一时,人们仿佛在平时的忙碌中突然想起先人的坟茔,想起自己记忆中的那一缕淡淡的回忆与几分感恩。
人们想起,经过一年来雨打风袭,先人的坟茔是否还安好?于是人们纷纷亲临察看祭扫,给坟墓铲除杂草、添加新土,供上祭品、燃香奠酒祭奠自己的祖先,一千多年来皆如此。
(一)
今年清明节为4月4日。我和姐姐们一起在前一天晚上坐火车星夜启程去父母的安身之地宁波祭扫,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我皆与姐姐们一起去那里。据那里的旧俗传言,清明这一天祭奠的时间越早越好,想比在另一个世界,先人们的怀旧已经迫不及待了。
在家乡宁波镇海县,至今仍住着我四叔叔一家和我早已成家立业的堂弟妹,在我们的大院子里的左右邻居,以前都是旁系亲戚,现在早已经改换门庭,住的都是五湖四海的人了。但在我很小的时候,每逢家族重大事件,我们都去那里,在我有印象中最辉煌的时期,是我的祖母八十大寿,那时,我父亲大概是我现在这个年龄,而我还刚刚在谈恋爱。
据父亲说,我的祖先以前算是一个较富裕的家族,很早以前从福建而来,靠渔业为生,据说还是首三桅渔船,那是很早的事,我没见过,据传与明朝时期郑和下西洋里的三帆船只差不多的。但正如中国有句俗话所说“富不过三代”一样,到了我祖父那一辈,我的家族已经算不上是一个有钱的人家了,所能够留下的,只不过是这座大宅院和一些房子。
那些至今仍引起我们骄傲的房子从建筑结构上看,应该是造于晚清时期,一百多年来历经三个朝代,至今虽然经过风化雨浊,但是我们去那里静静的端详,仍然可以依稀感受到,昔日我们家族当年的辉煌印迹,只是一想起曾经听人讲述过我们祖先的那段辉煌,不免有点像当年李后主《虞美人》里那几句苍凉诗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从美学的角度,那些院内的房子至今仍保留着当年的大气,从整体外貌去欣赏,那些青瓦红柱的每一间都是不同的结构,小时候听大人说,那些房子里的人是按照严格的等级入住的,其余旁系家族里的情况我不了解,我们家有三间正房,我父亲排行老大,住最大的一间,里面的家具皆是红木,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九弯凉床,上面应刻着九条木龙而得名,其后,我单独去那里时,按照习俗曾经享用过那张在我家族里象征地位的床,其余两间是我另外两个叔叔的,他们平时不来,祖母在世的时候住着,而那时,我的四叔只能住在偏房,这在具有浓厚等级观念的宁波人来说,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在整个大院数十间房子里,一进门,中央位置的那一间是祠堂间,里面正前方高悬着一块看上去年代很久的匾,这间房间按照南方的传统是供奉祖先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那间祠堂我们曾经为祖母和我的父母做过佛事,超度过我们的先人。三年前,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在这里曾经跪听过传说中的《金刚经》,使我终身难忘,也领教了佛学的厉害。
那座院子的中间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地面是由很大的石板拼接而成,一眼往去犹如一张硕大的网,它被周围的房子包围着,形成了一个具有中华传统文化特色的封闭式大院结构,在夏天里,我们在那里乘凉聊天,听夏虫蛐鸣,燕雀啁啾,有几家养着家禽,旁若无人的在我们的身边散步,与人和谐。
院外是一片更大的开阔地,秋收时季农民可以用来打谷做农事,我平生第一次在那里看过农民在那块地方晒稻壳,一片黄橙橙。那块空地的尽头是一池秀水缠绵远去,潋滟数十米,俗话说,一方水养一方人,那条河养活着周围几百户生息相处的根。人们洗菜洗衣,偶尔也有小孩在河面上戏水、与鸭用游,但很多年来它还是那样的清澈见底。
更远处去看,前方山峦苍绿像是遥不可及的天际,清晨,袅袅迷雾仿佛是朦胧中透着仙气,绰约得令人神往,稍晚一会,旭日在山背后红彤彤地升腾,映红了一片翠绿的野岭,那个时候,我有好几次被眼前的景色动容,情不自禁的吟过几首前朝诗句,傻傻地悟过人生,如今想起,那是我纯洁的少年时代,其后,我亲眼看到这块地方的日渐衰落。
(二)
4月4日清晨,我们一行来到那座大院子里,四叔他们已经在家等候我们,他们拂晓时分就已经起床,将上山祭奠的用品整理妥当,农村人向来是淳朴和热情,我四叔业已退休在另一家单位做事,前一天夜班回来还没有睡过就坐着等我们,四婶平日操持家务,我们供奉先人的酒菜皆由她一人在操弄,但她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从不随人上坟祭拜,供品拿回来她亦不会去吃,天主教与我们具有佛教传统习俗的祭奠方式是格格不入的。
我们拿出从上海带去的一些纸钱烛香锡箔,按照传统的习俗,清明这一天,子女要在坟前为离世的亲人点烛火、烧香箔,以祈望他们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有钱花,过上更好的日子,当然我们也为土地公公等神仙烧去我们的虔诚,在礼多人不怪的中国老百姓心里,神仙一如人类一样,喜欢被敬仰与孝顺。
父母的坟茔座落在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岭上,仿佛俯看着群山下的芸芸众生,回忆着前世的过往。
那块墓地选址并不是我们刻意所致,每块墓地选址管理部门都有严格规定和要求,以前我父母的旧坟在一座无人看管的野岭之上,周围杂草丛生,以前我们去祭奠时,爬上那座荒山时,浑身已经破衣烂衫,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穿着短裤去爬山祭奠,腿上被树荆划红了好几处。几年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那座山被国家征用,便将母亲的双穴坟茔搬迁了过来,那是一座国家统一管理的坟岭,它叫“太阳围山”。
太阳围山大概几百米高度,外观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因为那是一座坟岭,管理部门开山辟路,一条石阶错落有致的盘蜒从山脚直达山顶,从而它承载了到这里来的人们缅怀先人的全部力量。
山脚下,有一条溪水河蜿蜒着爬上半山腰,像是天然又像是人为,多少年来就这样静静的一动不动,没有波澜也没有流水的声音,只觉得是那河溪每一年都在增多,仿佛那是用眼泪汇聚而成,那是祭扫人的悲伤,抑或先人落寞时的凄凉?明朝的高启有一首诗里这样写道:“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我不喜欢这两句诗,因为它太过于的凄婉和略带几分对后辈的责怪,以使我们这些仍然活着的后辈内疚不已。
清晨,我们来到山脚下,不知道是否是刻意而成,那座山的阶梯坡度较陡,我们觉得每踏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我喜欢山,每次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皆生“思接千载”的感悟,人不如意时,上山眺望远处,无限哀愁皆会如烟而逝,千般不凡,在高入云端看远处层层山峦迭起,亲临体验只觉得自身所承载的部分,却是那么的渺小。
一路上,我们看到已然有很多人忙忙碌碌在自己的先人坟台前祭奠烧纸,蜡烛在风中顽强地燃烧着自己,坟香垂下一段段燃烬的香灰,那是先人收到了后辈们的祈福,我突然想起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诗:“乌啼鹊躁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我们终于爬上山的最高处,父母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很久了,一年一度来到这里,想去岁不古,人还依旧,人间老去一载,离彼此重聚更临近,只是来世何处是相逢,又岂是重归一家?想到此,徒生苍凉之感。
在山脚下,我曾提醒自己不要流泪,应该坚强些,可是当我一来到父母的墓碑前,便陡然想起三年前将父亲安葬在这里的那一幕,而如今,时光荏苒,去岁年年,离开的人安知活着的人又是如何的悲哀和不知所措?
父母的墓碑很气派,一人多高,三门的墓碑连接着宽大的墓身在后面,里面是父母的香灰彼此陪伴,墓碑前方有一只石头砌成的祭台,旁边两座小狮子坐在墓体围栏上终日守卫着左右,成为他们的保护神。我们将抬上去的祭品整齐地放在祭台上,然后摆菜倒酒,口中还念念有词,唤来父母享用,只是“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想来悲不能言。
焚香很有讲究,三柱香慢慢燃烬的时候,当发现香灰没有坠落而卷起的时候,证明先人的灵魂已然出现,那个时候,你不可以去打扰他们用膳,只能静静地肃立在旁边,可以默默地祈求先辈保佑自己或者家人,我亦这么虔诚地默念,不为自己,只求所爱之人一生平安。
烧锡箔是所有祭奠中最重要的环节,锡箔是冥界用的银子,把它折成银锭形状,包在一只大红香袋里,上面写上先人的名字,以及祭奠人的名字,代表那份孝敬是某后人呈上。中国人比较崇上富贵,对长辈的孝敬亦大多表现在钱一个字上,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虽然它未免有些俗气,但是人间万象尽染,冥间又岂能幸免?作为后辈也许唯有由此借以寄托一份朴素的孝心而已。
点蜡烛也有些说法,不过我不太懂,但一般人们会很在意烛火不应该让山风吹灭,风刮来时,赶忙用手去遮挡,孝心尽显,这大概是中国所有宗教共有的规矩。在中国,佛教和中国本土道教,都有用焚香点蜡祭拜先人的传统,但严格的说,道教创立之时,还没有那种规矩,道学来源于老子的《道德经》,其先,与基督教一本《圣经》传教包罗万象差不多,也许是《道德经》过于的深奥难懂,其后道学各门派林立,补充着道学的理论和实际运用。
冯梦龙在《喻世明言》里有过这样的记载,当年道教的祖师爷张陵在九龙山请太上老君的时候是“穿上鹤氅道袍,双手合拱,肃李立中央等候”,全然没有香案之说,可见道教后来也盛行烧香祭台,可能倒是借鉴了后来佛教传入中国后的礼数,并被后人采纳。
但不管怎样,中国的节日讲究的是外部气氛,烟云袅绕给清明这个时节,增添了人们想要神秘色彩,它更加多是喻之佛教轮回的理念,而也就是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将先人的坟茔安置在山上,或许那样可以离天堂更近一些吧?
……
整个祭奠的时间不算很长,却好象用尽了我全部的精力,踩着山石往回走,但觉释然与沉重并存,感觉那山曲径婉转,多少年来承受着四方前来祭奠之人沉重的脚步。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回顾下四周,原来还有几处破旧的孤坟,静静地沉睡于此被后人遗忘,想必是家家皆有难念的经,陆放翁有诗自吟:“自叹清明在远方,桐花覆水葛溪长。家人定是持新火,点作孤灯照洞房。”
想人生区区几十载,不过来世一遭,故而对活着的人,不应怠慢,死后无有遗憾。孔子有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然往事去岁匆匆,命运亦罢、归宿亦罢,相争不来,似是王道使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方土养活了一方人,也埋葬着一方人的旧梦,今日百里星夜而来,亦算作对父母的一份追思。
今当辞别父母,来年犹逢于此,我抬头眺望那座高山,香烟依然不绝,漫山百年的树叶舞动,看花萧瑟落草根,何以为念,恍然间,但觉那是先人的魂灵在回望,又将是一年的等候,偏野之中,黄昏尽、月色冉,时空以它自己的方式,安排着人与神的虚无境界,只可叹漫山孤坟,先人落寞,无处话凄凉。
我突然想起黄安《新蝴蝶鸳鸯梦》里所唱:“由来只有新人笑,谁人听到旧人哭?”——不由心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