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1:19:27

1

春来了。纽约的冬天是严酷的,更衬托春的美丽和温馨。一度枯萎的草地重披新装、新绿滴翠、郁郁葱葱。庭院和路边的碧桃、樱花、玉兰、玫瑰、月季和各色荷兰郁金香姹紫嫣红、争妍斗艳。生性好动、但被风雪困在屋里一个冬天的美国人,像冬眠复苏的动物,迫不急待地来到户外进行各种室外活动。

灿烂的春天更给细胞带来巨大的喜讯,经过艰苦复杂的诉讼,最终因摔跤所致的人身伤害她获得赔偿金十八万元,按协议她到手九万元,比预计的少一万元,不过也够意思了。遗憾的是她变成瘸子、右腿残废、走路得柱拐杖。私下她曾埋怨方四清: “都是你小子、那一棒太狠了。”“我有啥办法。”方四清辩解, “这很难掌握、不使劲不行,使劲又------” “算啦、算啦。”她厌烦。不算又能怎样?腿己经瘸了,好在有九万元进账,天晓得,九万元换来条拐杖。

她有钱了,她不再是捡易拉罐的 “细胞”李三囡。她觉得应该让人们知道同时分享她的快乐。首先想到的是田林,虽说是喝过墨水、可这人平易、实在、没架子,她同他最谈得来。

她拨通田林的电话。

“田先生,你好,我是李三囡。”

“呵,细胞,好久不见,你在哪?”

“我在家里。”

“家里?”田林奇怪,细胞的家就在他脚下面,有事没事她登登跑上来、从不使用电话,今儿怎么啦?

“告诉你我搬家啦。”她知道田林的诧异,自豪地宣布, “我告别那个阴暗潮湿的半土库。”

“是吗?”田林大感意外, “啥时候搬的?”

“昨天。”

“怎么我们都不晓得。”

“保密呀。”她嘻笑。

“到底是治保主任、国家的 ‘细胞’。”田林也开玩笑, “若是不保密的话能不能将新地址告诉我?”

“当然,对你不保密。这儿地址是凯辛娜大道(Kissena blvd)201号1806室。”

“那是幢高级公寓。”田林知道那地方。

“马马虎虎,”她谦虚一记, “有空欢迎你来玩。”

“一定,我肯定来。”

田林觉得真像俗话说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眼睛一眨、捡易拉罐的细胞竟然从半土库的拉圾房子升到豪华公寓,真是不可思议!几个月相处他了解细胞的为人,她属于那种手里攥着十元才用二元的角色,除非发一笔横财、有巨额收入,否则她不会住进凯辛娜大道的豪华公寓。哪来的钱?真拾到皮夹子?不可能,皮夹子也许能拾到;但没谁的皮夹子里会有这许多钱。继承遗产?做梦、无产可继。打劫银行?她不是这块料。那么钱从哪儿来?他觉得真是个谜。美国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本来想晚饭後再去,强烈的好奇心使他按耐不住,决定即刻前往。好在路不远,而且他有车。他登上停放在门口、不久前花四千元买来的二手墨绿色福特,脚踩油门、几分钟就到了。

这是一幢三十层公寓,进门就很气派,宽大高敞的门厅铺满绛红厚地毯,身穿制服的印度人担任警卫。

“哈罗、我姓田,我找1806室。”田林告诉印度门卫。

“请稍侯。”门卫接通1806室电话,然後交给田林。

“我是田林------”

“田先生、上来,请上来。”田林刚说一句细胞就在电话里叫喊。

“她请我上去。”田林将听筒交还印度人。

“请吧。”

田林乘电梯至18楼,长长的走廊铺满红地毯,就像宾馆。他找到1806室,才敲一记、门就开了,细胞含笑相迎。

“哇!一”就像听说她离开土库住进这幢大楼惊呼,看见站在面前的细胞田林忍不住哇一声叫起来。眼前的细胞同昨日的细胞完全判若二人,真可说是脱胎换骨,若非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那头像蒿草似的、黑、白、棕杂色头发重新染、烫过,而且抹了发乳和摩斯,乌黑油亮,有型有款。脸上大概涂了不止一层去皱霜和润肤膏,纵横交叉的皱纹确是减少许多。身上穿着绣花羊毛衫、下面是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裤子。整个人容光焕发,就连那眨巴、眨巴的红眼睛也好了许多。

“真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几天不见我几乎认不出你啦。”

“是吗?”这正是她想听到的,她手一摆,满有风度地, “请进,先参观、参观。”

田林转一圈,这是个一室一厅户,房间虽不多;但厅很大、总有三十平方米,放着酒柜和一套宽大的皮沙发,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相当气派。

“这房子是你的吗?”田林好奇地问。

“当然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这些家俱------”田林看着酒柜、半新不旧的沙发以及墙上的油画,细胞不可能有这些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笑道, “这是淘旧货。这房子原来是一对美国老夫妇住的、前不久他们搬去迈阿密,这些东西没法带,正巧我要租这房间,经朋友介绍,老头、老太就全都卖给我。两便、我也省得再去买家什。”

“原来如此。这些东西多少钱?”

“你猜猜。”

“总要二、三千。”田林估计。

“没有,还不到一千,”她眉飞色舞, “才八百块钱。”

“合算、便宜。”田林击掌, “还有这儿房租多少?”

“每月一千元,水、电、瓦斯全包括。”

“房租一千、加上吃用你每月开销得一千五。”田林替她计算。

“那可不。”

“也许我不该问。”田林说, “我实在弄不懂,你从哪儿发洋财?”

她微笑不语。

“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田林保证。

“靠这条腿。”她一瘸一拐走了几步。

“你?-------这腿------”田林这才发现她是瘸子。

“下雪天我在那个披萨店门口摔一跤,腿跌断,后来打官司,同你一样,拿到九万元。”

“这样。”田林明白了, “也是方四清办的?”

“是他。不过你别问他。”她警告, “那家伙很坏、太黑心。”

“我本来就讨厌那小子,从不和他联系。”

“你不过有时头疼,”她叹气, “可我这腿、完了、终身残废。”

“我这头疼起来也够受的。”田林说的是实话,近来尤其是阴雨天头就疼,这与上次事故和脑子里那个血块肯定有关系。

“我给上海老头子二万元、让他卖套房子。”她说, “他苦了一辈子、没住过一间像样房子。”

“这应该的,你心还不错。”田林赞扬, “其馀钱呢?”

“剩下七万我都投到老左那儿,加上原来的一万,这样我每月利息就九千六、将近一万元。”她踌躇满志, “以前在大陆常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在这儿是手里有钱、心里笃定。我想我也苦了一辈子,现在有钱了也该享受、享受,所以搬来这儿,这里住的中国人都是高级白领,我也尝尝高等华人的味道。”

“是呀,你也是该享享福,以前太累了。不过-------”

“什么?”

“我觉得华美公司好像有点问题。”

“啥问题?”

“你知道的、我那二万元的第一个月的利息从本金中扣除,第二个月的讲好本月中旬、也就是上星付,我打电话给左一丁,他说这星期五给我,昨天我打电话去,洪梅说他去大陆、要一个月後才能回来。这-------”

“你担心这个,没事。”她说, “你也不是不知道华美公司是国家批准的、后台硬得很、不会有问题。老左很快会回来。”

2

细胞认为她租借的凯辛娜公寓就是所谓的豪华、高级公寓,并以此为骄傲、认为自己步入纽约高等华人行列。这是笑话,源于她的无知,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类似凯辛娜这样的公寓在纽约比比皆是,很普通。真正豪华高级的公寓大楼在曼哈顿的公园大道(Park Ave)。这条大道傍中央公园而筑并与之平行。北起130街、南至34街,一边是林木参天、风景优美的中央公园、一面是曼哈顿繁华的街市,真是闹中取静,好得不能再好。在这条绵延4英里、宽阔笔直的大道上、耸立着数十幢风格各异的大公寓。那才叫豪华、高级哩。房价最低每套近百万美元,高的则没法说。一些美国和世界富豪以及知名人士都在此拥有住宅。公园大道成为地位和财富的像怔。很多华人梦寐以求、真能跻身者凤毛麟角。有些人挤不进,但能租一套,住几天、领略、领略,过把瘾也是好的。

左一丁就是其中一个。此刻他正在以每月数千美元的昂贵代价租借的豪宅里恣意享受。这房子别的不说、仅浴室令人咋舌。面积总有三十平方米,浴缸由特殊花岗岩制成、洁白无瑕。像个小游泳池,不仅可进行通常的洗浴、还可洗桑拿、制造人工波浪和特殊水流、进行水中按摩。

满身肥肉的左一丁舒服地躺在浴缸里,旋转水流对他身上的肉膘进行特殊按摩。温暖的水蒸汽将他的胖脸熏得红润鲜嫩、像襁褓中的婴儿、秃顶上沁出一粒粒细小汗珠。

他真是心旷神怡、得意无比。

确实、他完全可以自豪和骄傲。能这样消费、这样享受的、纽约华人乃至整个中国能有几人?他左一丁做到了。

水流打着漩涡,发出美妙的潺潺声,这声音似乎提醒、好似叙述,他眼前不仅浮现出他那并不太复杂、但耐人寻味、富有浪漫色彩的历史。

女人是男人的一半。他生性浪漫,不仅生活中离不开 “一半”,而且他的失败、成功、兴衰直至眼前一切都与 “一半”分不开。

五十五年前他出生在北京一个工人家庭,抗日战争时父亲参加革命,解放战争时牺牲。他成为烈士子弟。一九五0年中学毕业的他、正逢全国抗美援朝热潮、他响应号召、参加军事干校,到某军事学院学习。当时青年知识份子对革命都怀有强烈热情,但其中不少人出身不好或是社会关系有问题。革命烈士家庭出身,加上灵活听话,使他深得领导赏识和信任。参军笫一年就当班长、第二年入党并被提升为区队长。毕业后留校,在肃反审干、反右派、反右倾、大跃进等各项政治运动中他都是积极份子,冲在笫一线。六十年笫一春他便任校政治部宣传处副处长,成为院内最年轻的正团级干部。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本来还可以进一步飞黄腾达,但是东窗事发一一同时和两名女学员发生性关系、并有诱奸嫌疑。 “一半”让他裁了跟头,这样的风流事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完全可戴上坏份子帽子,开除二籍(军籍、党籍),送去劳动教养。但是烈士后裔护身符、加上平时同领导关系好、领导邦忙,这些全都免去;但部队不能留,以团级干部身份他转业至外贸系统北京某局任党委办公室副主任。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在首都安家、结婚生子,再有一套过得去的房子,对此他也挺满意。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像所有人一样、对这场突如其来、而且是史无前例的运动,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本着传统的 “听领导话”、 “跟领导走”总没错的思路,他站在领导一边、死保党委,谁知这回老皇历不灵,造反派得势,他站错队、成了保皇派,被造反派揪斗,惶惶不可终日。幸亏造反派头头中有个 “一半”,此人曾是他的部下,两人暗中 “有一手”,关键时刻这 “一半”邦忙、加上他即时反戈一击,划清界线,使他化险为夷,巧渡难关。

文革结束后他官复原职而且升一级一一成为副局长。改革开放后外贸事业发展迅速,为适应形势、提高有关人员业务水平,八十年代初期他被送到外贸系统领导干部学习班、学习英语和外贸知识、业务。两年的学习得益非浅。八六年儿子来美国留学,八八年他赴美探亲。说实话,原本想看看儿子、逛一圈后就回去,但是美国的繁华、自由和丰裕的物质生活将他吸引、对比之下以往的岁月、眼前的生活全都黯然失色。他想凭他的外贸知识、国内关系若是留在美国自已开公司肯定能赚钱。但这只是一种想法,何去何从?当他犹豫不决、拿不定主义时一个女人撞进他的生活。

这就是妖娆迷人的洪梅。

洪梅是广东某大学经济管理系的教师,同他差不多时间来美。尽管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他肚皮大了、头顶也秃了、但洪梅并不嫌弃。不仅不嫌弃而且崇拜,崇拜他的经历、地位、外贸知识、工作经验活动能力乃至一切。她竭力劝他留下、而且深信他俩结合在一起,那真是相得益彰如虎添翼,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他被这个 “一半”深深迷住。他爱她、离不开她。他知道这样他会失去现有级别地位,可他想起那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国温莎公爵、为了情人人家王位都可放弃,他那个副局级算什么。不顾单位组织的劝说、他毅然留美。老妻和儿子不消说也极力反对、他一不做二不休,索兴搬出儿子家、另觅住处、与洪梅同居。

他己没有退路,只能一拼到底。

赤手空拳、皮包公司,利用大陆人际关系以及一些人对外贸业务不熟悉和制度不健全,前几年他用买空卖空、售後付款等办法、赚了一些钱。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内外贸体制健全、规章制度的逐步建立,买空卖空、售后付款的生意不可能再做。

他需要钱、很多的钱。而且他己五十五岁,时不我待,年龄不饶人。不能老是小打小闹,得狠狠来一下一一一下,就一下!

于是华美公司出笼。

“亲爱的,”洪梅娇嫡嫡走过来,手里拿一杯冰冻橙汁。这女人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娇、这样美。让你可心。

接过橙汁他呷一口、凉到心里。

“快下来。”他说。

“急什么?”洪梅飞她一眼、脱去身上的浴衣,原来她早作好准备、里面赤条条连胸罩和三角裤都没有。尽管并非初见,但洪梅那洁白如玉的肌肤、高耸坚挺的乳房,使他心旌摇动、热血澎湃。一把将她拉进水里,按在身下-------

“嗳,嗳,-----”洪梅叫唤, “急什么,在水里-------”

“水里有水里的妙处,”他使劲按住她, “你没看过美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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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像水流一样退去、两人平躺着,任漩涡冲涮肌肤。

“太舒服啦。”洪梅感叹, “可惜这房子不属于我们。”

“我们会有的。”他说。

“会有?”她转头白他一眼, “你知道这套房子要多少美金?”

“一百万。”

“好了,躺着说话不费力,一百万美金你有吗?”

“现在没有将来会有。”

“真是口气比力气大。”她耻笑。

“我说的是真话。”

“随你真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她说, “现在先说现在的,你那个姓田的朋友还有其他好几个人、都来讨利息。”

“我不是让你告诉他们我去大陆了。”

“我说了。”她说, “可拖得过今天拖不过明天,时间长了不好。要出事的。”

“我会很快解决。”

“怎么解决?”

他望着上方不说话。

“你?-------”

“现在公司账户上总共还有多少钱?”他突然问。

“一百七十万。”

“好!”他霍地从水中坐起来, “是时候了,我们要将这笔钱全变成我们的。”

“你?!-------”她惊诧地望着他。

“起来、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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