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1:16:19

3

清晨、一缕惨淡的光线从一半地下、一半在地上的窗户里射进来。细胞仰头看窗外:仍在下雪。 “妈妈的、纽约的雪真多。”她不由埋怨,这雪昨晚就下了、看来没停过。

雪、对别人也许无所谓,甚至还可滑雪、欣赏雪景;但对从事露天作业、靠捡易拉罐为生的她来说、极其麻烦和讨厌。下雪路滑,还得撑伞,再提着许多易拉罐行动实在不便。再说下雪天喝易拉罐的人比晴天相对要少。这间房子不用花钱,每月又能从左一丁那儿收到一千二百元利息,按说生活不用愁,可以不必再去捡易拉罐;但她生来的劳碌命,除非生病躺在床上,否则你让她不干活比什么都难受。

今天出不出去呢?她心里斗争,最後决定还是出去。她要争取二、三年内在华美公司她的账户上达到三万元,每月便可有三千多元利息,到那时她方能高枕无忧,亨福、过太平日子。

离目标远着呢,出去,干!

吃好早饭,将房间略为收拾一下正打算出门,一个身材高大、提一个与之相称的大公文包的年轻人将她堵在房门口。

“李大姐,你好。”小伙子站在门边,而且用在大陆里委工作时才能听到的称呼向她招呼。

她觉得这人面熟、尤其是那双滴溜溜转、嵌在肉里的小眼睛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你?------”

“我姓方叫方四清,”小伙子自我介绍, “我是史帝夫律师楼的,专门负责各种意外事故赔偿,你楼上田先生的车祸赔偿就是我办的。”

“啊!想起来了。”细胞想起他来找过田林、因此她见过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

“左先生让我来看看你。”

“你也认识左先生?”

“我们是好朋友。”

“请里面坐。”细胞退後让方四清进屋。

方四清将沾了雪花的风衣脱下、抖去雪花然後进去。

“我这房子很蹩脚。”她不好意思。

“你这大年纪、又没文化,一个人能这样就很不容易了。”方四清在椅子上坐下、将大皮包放在脚边。

“这倒是。”听到这样的话细胞就来劲,并且会进一步发挥, “大陆来美国的老头、老太不少,像我这样一个人混的你找不到几个。”

“对、对,你不简单,很不简单。”反正送高帽子不用花钱、方四清狠狠表扬,不过也确是真心话,这位昔日的上海里弄大姐的确不简单。

“方先生、我们这些人没花头,不简单的是你,你才真不简单。”细胞转而赞扬方四清。

“我有啥不简单?”方四清想不到她会给他送高帽。

“楼上田先生赔偿的事儿不是你给办的吗?”

“是的。”

“我听左先生说过、田先生全靠你,所以我说你不简单。”

“你说这个。”方四清笑笑,其实他正是为此事而来。同史帝夫谈话后他决定立即行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细胞那样急于发财。他相信计划定能顺利实现。如此不仅让史帝夫老家伙刮目相看,自已也可从中赚一票,真是一举两得。主意虽定可不知如何开口,想不到老太婆主动送上来。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转弯抹角了, “类似田先生这样的事情、来一下想必你也会愿意?”他含笑问。

“愿意、我愿意。”细胞毫不掩饰, “只要有钱拿。”

“可这钱不是好拿的。得作出牺牲、得付出代价,像田先生、就留下个脑震荡后遗症,经常头痛。”

“这点毛病没关糸,”细胞满不在乎, “换个几万块值得的,只要像田先生这样。”

“这很难说。”方四清打开房门看看、再将门关紧, “情况千变万化,每次事故情况各不相同,受伤的部位和受伤的程度也都不可能一样。”

“这倒是。”细胞点头,这点道理她当然懂。“只要活着保住性命就可以。”

“这话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怎么啦?”细胞奇怪。

“你的尺码我晓得了。只要活着。”

“那当然。”她细小红眼睛一瞪, “人死了钱有啥用?”

“对。死了再多钱也没用,不能死。”方四清附和, “不过受伤太轻也不行,譬如说仅仅擦破一点皮、能赔几个钱?”

“说的是。”她想了想, “还是弄成像田先生那样的脑震荡。”

“不行。”方四清否定, “脑袋不是随便碰的,没那么准,万一弄成个严重脑震荡、甚至植物人,不死不活怎么办?”

“不行,不行。”她也忙收回。

“我看最好办法是弄个腿骨折。”方四清试探地望着她。

“腿骨折?”

“骨折证明伤势重,获得赔偿可能性就比较大。”方四清分析, “反过来骨折属硬伤,绑上石膏、休息、休息就会好。一举两得。”

她想这不失为好办法。

“好,就这样办。”她下定决心, “谁的汽车来撞呢?”

“我们不用汽车。”

“为什么?”

“上次田先生那次事故确实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若是人为、故意安排就不容易,首先没人愿担任事故责任人角色,再说撞起来难度也很大,万一将你撞死怎么办?”

“那怎么办?”她觉得这是个问题。

“我们不用汽车。”方四清胸有成竹。

“用什么?”

“你看看窗外。”

“在下雪。”她仰望窗外, “除了雪什么也没有。”

“我们就是要利用雪。”

“利用雪?”

“法律规定每家店铺在向保险公司投保时都有一项强制性的人身安全险。下雪后、商店要将自己门口的积雪即时清扫乾净,若不清扫、行人或是顾客在店门前摔跤,商店就要承担责任、给予赔偿。”

“原来这样。”她想起许多商店下雪后、甚至雪还未停,店里的人就忙不迭的挥动扫帚铁锹清扫店门前积雪,她弄不懂美国人为何这样卖力?原来这个原因。

“我们只要找家店铺一一这样店铺有的是一一你在门口摔一跤,你年纪大了、骨头脆-----”方四清锐利的小眼睛盯着她、一字一句。

“我明白了。”现在她才感觉到这老鼠眼厉害、着实厉害!

“怎么样?”

“行哟。”她很爽快。

“好。”他知道她会答应。

“你估计保险公司会赔多少?”这是她最最关心的。

“这要看伤害程度、严重性。”

“照你说的骨折。”

“那也得看部位,根据以往案例一般二十万左右。

“怎么分?”

“我们规定事成后律师楼拿30%,中介人我拿10%。”

“可以,就这样。”

“不行。”方四清说, “这次我可不是中介人,一切都是我安排策划,10%太少了吧?你说是不是?”

“那你说多少?”

“我要拿30%。”方四清强调, “而且这30%要你给我,与律师楼不发生关系。”

“不行,”她断然否定, “你们律师楼30%,你再30%,我只剩下40%,太少了,不行。”

“那你说给我多少?”

“15%。”

“20%!”方四清斩钉截铁, “再少了就不干。”

这样一来对半开、她可以拿50%,若是二十万元,她就能拿十万,我的天!十万美金呀!

“就这样。”她忍痛答应, “什么时候进行?”

“今天下午三点钟,一切等我通知。”方四清小眼睛一瞪、严厉警告:“骗取保险金可是犯法的事,口子要紧、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赔偿金拿不到还得吃官司。”

“知道,别小看人、在大陆我也搞过保密工作。”

4

雪停了,但天很冷,寒风呼啸。一天一夜的大雪堆起来有一英尺厚,马路两旁停放的汽车都包上一层洁白、厚实的雪衣。车主们用特制的雪铲和刷子像清理出土文物从雪堆里清理他们的坐骑。光车扒出来不行,还得路通。道路是城市血管,血管不能堵塞,特别是靠汽车生活的纽约市。这可累坏铲雪车、来回奔忙、不停地推、铲,将马路中央的雪铲到路边、堆积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雪山。

这是纽约冬季风景线。

此刻细胞站在街角一个雪堆旁边。她穿一件米黄足鸭绒滑雪衫,为挡风、更为不让人认出来、头上包一条厚厚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细小的红眼睛。

早晨同方四清谈后她兴奋得不行。啊!十万美金,她真是连作梦也不敢想。她算了一下、若是靠捡易拉罐、不吃、不喝、不花一分钱,全节下来至少得捡二十年。

这十万美金怎样安排呢?她心里谋划,将其中二万给老头子、让他买套房子,其馀八万元全部投到华美公司。按每月一分二厘利息计、每月光利息就九千六百元,那时她要离开这个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半土库、住到法拉盛那些有门卫看守的豪华公寓。还要请人陪同到曼哈顿五大道世界著名的时装店和珠宝店买几套像样的时装和首饰,穿上、戴上回大陆。她要让那小气鬼的台湾女婿、女儿、和上海的三亲六眷、左邻右舍以及里委的阿姨大姐们看看她李三囡------

钱还没到手心就醉了,真是!

要得到这笔钱,看来关键是她的“摔跤水平”,既要造成骨折、身体其它重要部位像内脏又不能受伤。这既难也不难。老年人骨头脆容易断裂、有些人像豆腐做的、碰不得。记得在上海时里委那个吴阿姨、一天在里委办公室,没人碰她、也没跌跤,脚轻轻扭一下就骨折了。她不一样,她是贱骨头、经得起摔,在上海不说、到美国来就跌过不止一次,全都没事。万一摔不成骨折怎么办?那不就是白摔、瞎折腾。为了摔起来厉害,她特为找出一双硬底皮鞋,这鞋子底是牛皮、很滑,平常不穿的。这次就指望它邦忙了,要摔得重些、摔个确到好处的骨折;但也不能太厉害,不能残废、更不能摔死呵。

心烦意乱。唉,这摔跤的钱真不好赚!

她觉得过往行人的视线都盯着她,人们好像看出她的阴谋鬼计,特别是两个警察照直向她走来,像是来抓她。 “菩萨,救救、救救我------”她心里祈祷、浑身哆嗦-------

警察擦身而过、看也没看她。她明白这完全是她自已做贼心虚、心里有鬼。人们都有事、都很忙,谁有功夫留心她这个老太婆。心落下来,腿也就不抖了。她望着马路钭对面、那里有很多商店,其中有家美国人开设卖意大利 “披萨”的西餐店。这是方四清选定的目标,他已打过样,这家店门口雪是扫了但没扫乾净,而且因为行人踩踏雪己结成冰,很容易摔跤。说到方四清她不由回身打量,但没看到他人影。他俩说好,她只管摔跤,摔倒後她就躺着,其馀都是他的事情。这小眼睛他不会不来吧?若是不来她就惨了,同美国人说不清,躺在地上算什么?可再一想,他不会不来,别的不说、光为那20%的好处他也得来,此刻不知在哪儿藏着哩。这家伙!

她抬腕看手表:二点五十分。方四清要求她三点钟正,在目的地摔倒,还有十分钟,正好。

她将头巾掖掖紧,看看左右没汽车、穿过马路。她定定神,吸口气向目标一步步走去------尽管下雪天逛街的人还不少、熙熙攘攘。一步又一步,随着目的地的一点点接近,她的心又越跳越快、越跳越厉害,额头、手心冒出汗珠,而且有两次差点摔倒。她叮嘱自已稳住,到目标再摔、不能乱摔。终于来到 “披萨”店门口,小眼睛打探得不错,地上的雪结成冰、她的皮底鞋踩上去滑溜溜,要摔倒很容易但必须摔重、摔狠。妈妈的、豁上了、她咬紧牙,用足力气、加快脚步,脚底一滑、身体失控、她用足劲儿、身子向后一仰,啊!本能地一声喊叫, “扑通”她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

呵,摔倒了,摔倒了,终于摔倒了。怎么样?有否骨折?她不知道。只是全身都痛、尤其是屁股和大腿-----

“哈罗,你怎么样?”她睁开眼睛、看见上方几张脸,有华人也有美国人,就是没有那双小眼睛。

“老太太、你怎么样?”一个中年华人妇女关心地询问同时伸手拉她。

“我-----我-----”她支吾。

“来、我扶你起来。”女人很热情。

“好,---谢谢----”她嘴里说着人却赖着不动。方四清关照、要等到他来、让她起来她方能起来。这小子人在哪儿呢?

“啊!阿姨,你怎么啦?”正当她发急时方四清出现。

“这儿太滑,我摔倒。”她说,看到小眼睛她就心定。

“是呀,这儿太滑,我也差点摔倒。”华人女士也埋怨。

“真不像话。”方四清说, “阿姨、你别动,我去找店里老板。”

不用他找店经理已闻讯出来。那是个肚大腰圆的美国佬。

“先生、你看看,”方四清义正词严, “你们的店门口是如何清扫的,这么多雪和冰。致使老人摔倒。”

“你们这门口太滑了,刚才我也差点摔倒。”华人女士也指责。

“你们负有责任。”一个白人老太太也发表意见。

“OK!我们有缺点,”胖经理耸耸肩但又推托, “天太冷,而且行人太多、将雪踩踏成冰,我们很难------”

“这根本不是理由。”方四清严励打断。

“OK!”胖子不想争论, “请你将她先扶起来。”

“起来。”小眼睛严峻地盯着她,细胞明白那意思是让她听从指挥别乱动。她抓住方四清的胳膊、依靠他的力量站起来------

“你怎么样?”胖子关切地问。

“现在也说不清。”方四清说, “天太冷、她年纪大了,在外面时间长怕受不了,我想我先扶她回去,没什么就算了一一但愿没事儿;若有问题再来找你。你看怎么样?”

“OK!”胖子倒爽快, “我想不会有什么的。”

“我想也是这样,不过-----”方四清掏出纸和笔、请华人妇女和美国老太留下姓名电话。说明万一需要请她们作证。

两人热情地留下姓名、电话。并且表示需要时她们乐意作证。

“谢谢,再见。”方四清像提小鸡似的将细胞半扶半抱地架上路边一辆丰田车,开了就跑。

汽车飞速行驶。

“我们去哪儿?”细胞问。

方四清一言不发,锐利的小眼睛紧盯前方。

“下车吧!”汽车停在一辆独立House旁边。

“这啥地方?”她问。

“别多问、跟我走。”方四清不耐烦。

她只得跟着,走进地下室,是个家庭健身房,里面放着一些健身器材,灰蒙蒙的、看样子很久没人使用。她真不明白来这儿干吗?

方四清关好房门而且插上插销。

“干吗?”

“站好。”方四清铁板着脸命令。

她只得站好。

“将左腿抬起来。”

她抬左腿。

“右腿抬起来。”

她抬右腿。

“双脚拼拢、跳跳。”

她拼拢双脚跳两下。

方四清脸色冷酷,小眼睛放射着吓人的光-------

“好像------”

“别说话。”方四清凶恶地喊着, “转过身去。”

她只得转身。

“啊!一一”什么东西重重、狠狠在她腿上猛砸一下,锥心的疼痛伴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使她摔倒在地-----她想爬起来但这次是无论如何起不来了------

“怎么样?”方四清望着她、小眼睛终于绽出笑意。

“你!?------”她看见他手里拿着的粗粗的棒球棍忽然明白什么。

“刚才你根本没有骨折,现在嘛------”

“你-----你----”她咬牙切齿。

“什么你你。”方四清吼叫, “你想不想要那十万块钱。”

“我------”

“少废话,马上去医院。”像提包裹似的、方四清将她抱起来放在肩上、夯着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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