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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将临。
对美国人来说最大、最重要的节日自然是圣诞节。华人则不一样,尽管身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有些己拥有绿卡、有的入籍、有些甚至是笫三、笫四代移民,作为龙的传人,对这个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兴起、来自故土的春的节日、他们始终恋恋不舍、情有独钟,其感情和兴趣超过圣诞节。除去放爆竹(纽约市区禁止燃放鞭炮)、舞龙、踩高桥、贴春联、迎财神、点花灯、送红包、给压岁钱、相互拜年等等大陆故土所有庆贺春节的节目、这里都能看到、而且有过之无不及。难怪美国有位专栏作家撰文感叹: “世界上很少有像中国人这样恋旧的民族。无论离家多远、无论在地球哪个角落、也无论相隔多少年、多少代,他们都不会丢弃和遗忘祖先留给的习俗一一一年一度、乐此不疲地庆贺春节的活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今天是除夕一一中国人最讲究的吃年夜饭团圆之夜。田林计划买些卤味再下厨烧几个菜,将野野喊来同闻静三个人聚聚。虽然不能说是一家子,但也还可以 “团”在一桌。
那次不愉快事情过后闻静绝口不提,他也避免捅这个伤疤。从几个月的相处中、他看出这位昔日哲学付教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所以一般他都顺从、迁就。话说回来、那个什么鸳鸯挂件他确实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心情有点像阅读一部悬念性极强的侦探小说,在关键时刻不见下文,那种吊胃口的滋味确实不好受。问题是她想不想、愿不愿告诉你。强扭的瓜不甜,若是不愿、强迫她,必然不欢而散、最後告吹。他须要她、离不开她。他不敢也不想这样做。
只有假以时日。他相信只要真心相爱,爱的暖流会融化她心中的坚冰,她会道出真像。
阖上书,耐心等待,且听下回分解。
闻静知道田林心中的那个问号一一若是她也会有。尽管如此田林却能若无其事,绝口不提。她知道这是基于对两人关系的考虑,避免引起她的不快,从这点说这真是个善解人意、敦厚老实的好男人;但是她又觉得这未免窝囊,缺乏阳刚之气一一身为男人怎能这样?无所适从、她自己也不知道让田林怎样做好。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生活只能像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过份的小心和理性便显得生分,这点两人都感觉到;但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
田林寄希望于这个除夕之夜。
“的铃铃!-------”田林刚买好菜走进房间电话铃便响起来。
“哈罗,”田林拿起听筒刚说声哈罗,对方便热烈地说: “田先生,你好,我是老左,左一丁。”
左一丁?他顿时想起那个赫鲁晓夫庄稼地式的秃顶,自从夕阳咖啡馆分手后再没见面,想不到他会来电话,忙热情地说:
“啊!左先生、你好,多日不见,怎么想起打电话来?”
“一来给你拜早年,二来请你。”
“请我?”
“今天是除夕,我请你吃年夜饭。”
“请我-----”
“当然还有闻小姐。”
“不光是她,”田林抱歉, “我女儿也来我这儿,所以非常对不起。”
“那就请你女儿一起来。”左一丁在电话里叫着。
“这-------”田林不好意思、怎可以一家子都去。
“不要客气、自已人嘛,”左一丁热情备至, “ 细胞、司马、还有黄教授他们都来。”
“黄教授也来?”
“对呀、我亲自请的他、他答应了。田先生,别客气、来吧,大家热闹、热闹。”
“好,我们一定来。在什么地方?”
“夕阳咖啡馆、晚上七点钟。好,晚上见。”
“今晚左一丁请我们吃年夜饭。”闻静回来后田林告诉她。
“左一丁?”闻静眼前浮现出那个秃脑门,“他怎么想起请我们。”
“过年嘛,热闹、热闹。”
“我不去。”对姓左的她没好印象。
“这------”田林为难, “我己替你答应,而且不光我们,细胞、司马还有黄教授都去。”
“黄教授也去?”闻静颇感意外。
“对呀,”田林表白, “原本我也不想去的,一听连从不应酬的黄教授也去、我便答应了。反正过年嘛,人多热闹。”
“野野呢?”
“左一丁也请她一起去,刚才我打电话给她,她说正好有个同学要开派对,她就不去了,明晚她来我们这儿。”
“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讨厌姓左的那家伙。”
晚七点,他们准时来到夕阳咖啡馆。同法拉盛其他华人商家一样, “夕阳”也装饰一新、充满节日气氛,门楣上高悬两只大红宫灯,门上贴着迎春对联,店堂里也张灯结彩。左一丁身穿簇新臧青西装、系一条腥红领带, “庄稼地”四周所剩不多的几根头发都抹上油、的滑闪亮,整个人神采奕奕,和夕阳老板仲进在门口迎接来客。
“田先生、闻小姐,恭贺新年、欢迎光临。”左一丁热烈地和两人握手, “请进。”
店堂里原来的小方抬撤除、摆了四张圆台面,铺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放着鲜花。
他俩和司马、细胞、黄则相等一桌。
“黄教授,祝你新年快乐、诸事如意。”田林恭敬地给黄则相拜年。上次炮台公园意外邂逅他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老人、欠他一笔情。
“黄教授,祝你新年好、身体健康。”闻静也真诚地祝福。
“谢谢!谢谢!”黄则相拱手致意, “也祝你们新春快乐、美满幸福。”
“黄教授,要不是听说你来,她今天还不来呢。”田林指着闻静。
“是吗?”黄则相苍老瘦削的面颊上漾起兹祥的笑容, “原本我也不打算来的,可人家盛情相邀,再说过年嘛、难得的,大家聚一起高兴、高兴。”
“正是,”田林赞同, “平时难得这样相聚。”
人们三三两两热烈交谈。
“司马兄,你不是吃素嘛,怎么也来这儿?”田林问身旁的司马文华。那天拜访关帝殿后对这位雕塑家他颇为崇敬。
“我吃素并非因宗教原因,而是自我约束。”司马文华说, “高兴时也会喝一杯。过年嘛大家聚一起开心。”
“今天这排扬好像不光为过年。”田林环顾四周。
“本来嘛、请你时左一丁没对你说?”
“没有,只说是过年热闹热闹。”
“你看看这个。”司马文华递给他一份资料。
田林翻阅,是一份中英文、印制精美的 “中美合作华美国际投资发展公司”的宣传品。该公司经国家外经委、外贸易部批准,中美合资,经纽约州登记注册,公司总部位于曼哈顿世贸大厦72楼。其宗旨是进一步发展中美贸易,促进中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上面还列一串中、美顾问名单。美国他不熟悉,中方则不乏要人、名人,一个个大名顶顶、如雷贯耳。
“原来是做生意呀。”田林恍然。
“本来嘛,”司马文华笑笑, “要不左一丁肯这样破费。”
“老左在这家公司任什么职务?”
“我也不很清楚,听说是董事兼发展部经理。”
客人陆续到齐,全都是五、六十岁中老年华人一一 “第二代新移民”。大家挤挤一堂、倒也有趣热闹。
“诸位,”左一丁端着酒杯站在中央,热情洋溢地说, “大家都是老熟人、老朋友,今天是年三十,除夕之夜,我仅代表中美合资华美国际发展投资公司欢迎诸位的到来。”
人们报以掌声。
“谢谢,”左一丁向四方致意,深情地说,“孔老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在座大部份都是过知天命和而耳顺之年,在这异国他乡、有的是孤家寡人、个人奋斗,有些虽有子女,但也是免费保姆,出了力还要受气,日子过得都很艰难。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并末泄气、也没躺下,像年轻人一样我们在奋斗、在拼搏,各人怀着自己的目的、自己理想和愿望,做着黄昏的美国,我相信凭我们的毅力、我们的坚忍和我们长期的人生经验,我们的梦一定能圆,我们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店堂里响起更加热烈的掌声、有些人眼角甚至涌起泪水。
“想不到这秃头倒真会讲话。”田林轻声对闻静说。他哪里知道左一丁是啄木鸟治树靠张嘴,吃的是开口饭,在大陆他参加过各式各样的宣讲团、报告会,几十年功夫练就一张嘴皮子,别说眼前这几个 “知天命”、 “而耳顺”,就是二三千的大学生、机关干部坐在面前,他也能口若悬河、心不慌、眼不跳。
闻静轻蔑地撇撇嘴,这号嘴皮子功夫她大学校园里见多了。
“我们虽然人在美国,但我知道大家对祖国、对故乡梦系神牵,无限思念、十分关切。由于改革开放、这些年大陆的经济发展真可说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不久前我回大陆去上海,虽说我是北京人、以前上海我每年都要去,也可说是老上海。来美国后就没去过,可也不过四年,嘿,我这个老上海几乎不认识了。一出虹桥机场,就看到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成都路南北高架通道、中山路高架内环线,延安东路越江隧道、南浦大桥、还有东方明珠电视塔,正像报上说的,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变得我们这些老上海目瞪口呆。”
老人们热烈议论,尤其是上海老乡更起劲。
“上海发展变化是大,”细胞大声说, “去年夏天我回去过,有名的棚户区像虹镇老街、潘家湾、谭子湾、还有南市、卢湾、杨浦、普陀区的许多老房子差不多都拆了、盍起大楼。”
“还有那个徐家汇和淮海路都变得认不出来了。”邻桌一位老先生附合。
“上海是个缩影。”左一丁进一步发挥, “上海的发展如此,全国的变化更大。现在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大公司、大企业都将目光投向中国。一些头号大公司像美国的福特、通用、AT&T,德国的西门子等等都在大陆登陆。据世界发展银行统计,去年大陆吸收外资己进入世界前六名,这一趋势目前仍在上升,用不了多久会名列前茅,所以美国一些著名经济学家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人的世纪。”
事实本就令人鼓舞,左一丁热切、富有煽动性的话语更使这些离乡背井、但怀有爱国之心的老人们热血沸腾,热情难抑。
“祖国万岁!”
“我们希望中国强盛更强盛!发展更发展!”
几位老先生禁不住喊起口号,随即大家都振臂响应。
“好,好,请坐下,听我说。”左一丁为自己演讲的成功高兴,他让大家坐好, “现在很多侨胞海外人士都想到大陆投资,这是一举两得、既利国又利己的好事情,问题是有的找不到投资方向、有的自己手里没有公司、而且资金有限,在座有几位就是这样情况。”
“对。”有人呼应。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中美合作华美国际投资发展公司应运而生。”经充分迂回铺垫、左一丁终于走上主题。 “我们公司是经国家外贸部和外经委批准、纽约州政府登记注册的国际投资发展公司,总公司在曼哈顿世贸大厦72楼,祥情请看这份资料。公司宗旨是为海外中、小投资者服务,包括在座诸位,为实现你们的美国梦助一臂之力。我们将零星、小额资金集中起来,捏成拳头,到大陆进行有效投资。”
“这个设想不错,”一位老先生问, “具体投资项目确定了吗?”
“还没有,”左一丁摸摸闪亮的秃顶, “不过这是小问题。大家知道,现在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很多事情靠关系、看后台。华美有外经委和外贸部的支持,我们董事长又是-----”
左一丁说了一个名字,引起在座者热烈反响一一那是某位著名人物的公子。
“大家想想,有中央二部的支持、再加上这样的董事长,在大陆哪会有什么问题。我敢肯定我们的投资绝对有把握,风险小、见效快、获利大。”
“投资金额多少?”有人问。
“不限。”左一丁答, “可以几万、几千、甚至几百元,就像银行存款一样。所有股金票据都经律师楼公证。”
“红利怎么分呢?”又有人问。
“分两步进行。日后投资项目确定而且取得效益投资者可以按股分红,这需要一个过程。为确保投资者利益、在此之前,公司将付给投资者一分二厘的月息,也就是说你投一千元,每月给你利息一百二十元,一万元,则是一千二百元。”
“哇!一”有人轻声叫起来。 “现在纽约银行年利率才五厘,这比银行要高出二、三十倍。”
“要不这怎叫投资。”
“情况就介绍到这儿。”左一丁准备结束发言, “欢迎各位咨询、投资,具体日后再面谈。最後恭祝大家新春快乐、身体健康、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干杯!”
2
“左先生想不到你有这样一付好口才。”田林赞扬结束讲话坐到桌边的左一丁。
“哪里,”左一丁谦虚, “全靠大家捧场,现在我再敬大家一杯,”左一丁端起杯子, “黄教授、司马道长、田先生、闻小姐还有细胞,真诚感谢诸位光临。干!”
众人举杯、有干杯、有咪一口、闻静咪也不咪。
“田兄,”左一丁改变称呼倍加热情, “现在我得单独敬你一杯。”
“为什么?”田林奇怪。
“祝贺你发财。”
“我发财?”
“我有个朋友在史帝夫律师楼,”由于酒的作用左一丁红润的胖脸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容光换发, “听说上次车祸己结案、保险公司赔偿给你九万美元,这不是发财?”
“--------”田林想不到这一着、一时说不出话。
“是吗?赔这么多?”细胞第一个叫起来。
“田林兄,祝贺你。”司马文华说。
“这倒是应该庆贺。”黄则相也表示。
“怎么、保密?”左一丁看田林窘态,忙打招呼:“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事情到这一步田林只能顺水推舟、落落大度。
“那好,祝贺你。”左一丁举杯。
“祝贺你。”黄则相、司马文华和细胞也举杯。
“谢谢,谢谢大家。”田林一饮而尽。
“田先生,”细胞想起什么, “前几天在大西洋城------”
“最近刚拿到。”闻静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等她将话说完、打断她、抡先回答。
“对,刚拿到。”田林证实。
“乖乖,九万美元。”细胞啧嘴。
“怎么、你是不是也想撞一下?”见她那羡慕的样子左一丁揶揄地问。
“当然想。”细胞坦率承认。 “不过-----”
“这钱可不是好拿的,”闻静觉得应该正视听, “那一下可危险、若再偏一点、压在身上不送命也是断胳膊折腿、终身残废。就现在也留下脑震荡后遗症,记忆力减退、脑袋经常痛。”
“可不,”田林以手支头, “特别阴天刮风下雨,疼得厉害,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上午的事情下午就会忘记。”
“这-----” 细胞支吾。
“我知道你最好能像田先生这样,”司马文华看穿细胞心思,”不送命、不残废,赔个几万块,至于脑震荡后遗证、头痛、记忆力减退什么的无所谓,只要分得清一百元和一元的美金就行。”
“记忆力减退就减退,反正现在不做 ‘细胞’、不会影响国家大事,头痛嘛也无所谓、疼得厉害吃些止痛片,一句话只要有钱。”左一丁也调侃。
“那就由你们说了。”细胞嘻笑,其实道长和左一丁的话说在她心里。
“如果你真想、可以找部车子来一下。”左一丁一本正经。
“行呀。”细胞倒爽快。
“细胞、你可别想钱想昏头,”司马文华神情严肃, “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你怎晓得一定撞成田先生这样?万一撞成重伤或是撞死怎么办?”
“司马先生说得对,”黄则相说, “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做。”
“三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田林诚挚地说, “我那天也是侥幸,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我是随便说说。” 细胞讪笑。
“算啦,别做这种危险梦。”司马文华劝她, “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捡易拉罐吧。”
“好,不谈了。”细胞手一挥。
“对,换个话题,不要老是谈钱。”司马文华建议, “记得以前在大陆过年、过节总要回忆对比、忆苦思甜。不知你们怎样,如今置身纽约、面对这些佳肴美味,吃着这样的年夜饭,不由使我想起曾经经历的最难忘的一个新年和最难忘的一餐年夜饭。”
“有意思、司马兄、先敬你一杯,喝了再说。”左一丁举杯。
3
“说起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九六八年春节、文化大革命最红火的时候。”司马文华喝一口酒, “大家记得当时全国红海洋,人人读红宝书、戴毛主席像章、一些单位还竟相建造毛主席露天塑像。”
“这哪会忘。” 细胞说, “至今我家里还有好多像章呢。我女儿学校操场上也建一座毛主席全身像。”
“我是搞雕塑的。”司马文华说,单位造反派头头命令我塑一座毛主席全身像,这任务我毫无疑问要接受。而且我老子是国民党兵、在台湾、我是黑五类专政对像、能接受这一光荣政治任务我真是受宠若惊。我决心好好干,做出成绩。为早日完成、我连家也不回、吃住在工作室里。为工作参考,我买了几座不同形态的毛主席石膏像。一天半夜我刚入睡、忽听得扑通一声,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不由得惨叫一声:啊!”
“怎么啦?”田林问。
“发生什么事?”左一丁也问,人们都为其吸引。
“我放在桌边的一只毛主席石膏像摔在地上,头跌断。”
“啊!一”闻静也忍不住叫一声,作为红卫兵、过来人,她知道当时此事的严重性, “谁搞的?”
“老鼠。”
“老鼠?”
“对,老鼠、一只大老鼠。”司马文华说,那是旧房子,老鼠很多,那该死的家伙撞了祸还对我瞪眼看看,然後嗤溜逃了。它走掉、我可急了,你们知道在当时这可是了不得的罪名。”
“那可不。”细胞说, “我们里委有两个人就因为不小心弄坏毛主席石膏像被判十年徒刑。”
“判刑算好,”黄则相说, “还有被抡毙的呢。”
“那时这种事太多了。”左一丁说, “司马、往下说。”
“当时我可真是手足无措,捧着跌碎的石膏像,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如实回报,造反派一定不会相信,只有想办法处理掉。事不宜迟,我想趁天亮之前扔掉。我将碎石膏像装进一只帆布袋,悄悄走出单位大门。天很冷、我心里又怕,不用说慌慌张张。我想尽量扔远些,可是正像俗话说的船破偏迂顶头风,正好撞上两个巡夜的民兵,将我当成小偷,捡查我的包-----”
“完了。”田林叹息。
“还用说。”司马文华呷一口酒, “我一下成反革命,造反派要我交待犯罪动机,我当然不承认,我说老实话,他们又不相信。我被关进防空洞隔离审查。不久春节来临。平常都是一天送一次吃的,也不知怎么的过年反倒将我忘记,整整二天没给我送饭,饿得我头昏眼花,手脚酥软。喊叫上面也听不见。我想这下好,等他们过好年我也完了。我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猛然、我觉得手指被什么东西咬一口,睁眼一看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只小老鼠,两只雪亮、滴溜溜转的小眼睛瞪着我。我心想我还没死你就想吃我呀。混蛋。当时我正饿得发疯,再说看到老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想、我之所以成反革命、被关到这儿还不都是你们害的,我想越气,越气越恨,说时迟那时快,也不晓得哪来的那股力量,我猛地一下扑上去将那小老鼠捉住。”
“后来呢?”田林悄声问。
“我将它吃掉。”
“你真把老鼠生吃掉?”闻静问。
“那可不,”司马文华两眼闪光, “一来肚子实在饿,二来为报仇。这就是我六八年春节的年夜饭。怎么样,值得记念吧?”
一片肃静。
“司马道长的回忆很有意思,”黄则相颇为感慨, “都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我虽然没吃过老鼠,但也吃过一餐难忘的年夜饭。”
“黄教授,你说说。”闻静说,对这位老教授她总怀有一种尊敬和神秘感,想更多知道有关他的事情。
“我的事情很平淡、不能同司马先生比。”黄则相微笑。
“每人情况不一样嘛。”司马文华说, “我那也是没办法、逼的。好、说说。”
“六八年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时我被戴上特务份子帽子关进 ‘牛棚’。被抄家、批斗、隔离审查。红卫兵和造反派审问我,为啥放弃美国的高薪和优越生活条件回国来。我说很简单,爱国、想为国家做贡献。他们不相信,说是假的,说我是受美国中央情报局派遣、负有特殊使命,要我交出组织名单,我当然交不出而且也不会承认。便遭武斗和体罚,什么喷气式、罚跪、打耳光全都经受过。最厉害的是一次被一个红卫兵拎起来掼大背包,这儿两根肋骨被摔断。”
人们唏嘘。
“现在听听这种事情好似天方夜谭。”左一丁说, “可那时确实如此,我们单位像黄教授这样的老知识份子几乎百分之百进 ‘牛棚’。”
“是这样。”闻静喟然。 “你还能活过来、有些人看不到今天。”黄教授的话勾起她心底的隐痛,她不就是那些疯狂的红卫兵吗?他们做过的她都做过、且有过之无不及。尽管在座无人知道她这段历史,不会因而遣责她;但自己却脸红心跳、无地自容。
“我也差点活不到今天。”忆起刻骨往事、平缓谦和的老教授不由提高音量、略显激动, “当我决定离开美国回国时、有好些同学劝我不要回去,可我还是毅然回来,想不到却成特务、受到如此迫害和屈辱,试想我怎能想得通。我几次想自杀、都没死成。转眼到六九年春节。我原以为会让回家过年,谁知也不允许。只能独自在隔离室里过了。年三十晚上一个看守的红卫兵给我送来一碗八宝饭、告诉我是我妻子送来的、而且轻声机密地说:饭里有张纸条、好好看看。我搿开饭、里面果然有张纸条、是我妻子写的。她说,我知道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但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事情早晚会搞清。就为这一点,你也一定要挺住,千万别做傻事,否则会套你顶畏罪自杀的帽子,你不仅白送性命、而且还证明他们是对的。这些话现在听来普普通通、可当时对我真是震聋发愦。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将事情搞清楚。我津津有味将八宝饭吃完一一这是我一生最简单、也最难忘的一次年夜饭。”
“好,好极了!”司马文华击掌。
“确实感人,”田林慨叹, “黄教授、你真不容易呀。”
“彼此、彼此,”黄则相敦厚地一笑, “田先生,你也不容易。”
“对,”细胞说, “田先生、你也说段听听。”
“我可没司马先生和黄教授这么精彩动人的故事。”田林犹豫。
“随便说。”左一丁说, “只要是真实、亲身经历必定感人。”
“好,我也说段年夜饭的趣事。”田林想起难忘的往事, “五七年反右我被戴上极右帽子被发配到黑龙江强迫劳动。那个地方紧靠黑龙江、冬天摄氏零下三十多度,不小心真会冻掉鼻子。记得是六0年春节,我原本穷、没钱买吃的,而且当时又是三年自然灾害,付食品极为紧张。可我嘴馋、再说毕竟过年,总得弄些吃的。我就跟当地老乡到黑龙江边去抓鱼。”
“那么冷的天、江水都结冰能弄到鱼?”细胞问。
“能,”田林说, “将冰凿个洞,因为天冷那些鱼都特老实,用网兜就能兜到。我捉了四、五条鱼,兴高彩烈地回到家,油酱调料什么都没有,只有盐巴。我就将鱼擦上盐、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就闻到鱼的香味,引得我直吞口水。心想,这样吃顿年夜饭也不错。可就在这时忽然轰隆!一声。”
“怎么啦?”几个人同声问。
“房子塌了。”田林说, “我那房子原本破旧,那天雪特别大,房顶被压塌。”
“你没受伤?”闻静问。她知道田林的坎坷和经历但没听过这类细节。
“还好,因为我靠边站在屋角,有两根椽子挡住没压着。”
“鱼呢?”左一丁问。
“鱼可完了,全埋进泥里。”
“虽说没吃成、可这也是一次难忘的年夜饭。”黄则相感慨。
“说的是。”田林动情地说, “岁月流逝;但无论多久、也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吃什么样的美味佳肴我都不会忘记在黑龙江的那些日子、不会忘记那餐年夜饭。”
“历史不能遗忘、也不该遗忘。”司马文华说, “以前我们学过、列宁有句名言:遗忘就是背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若患健忘症、将自己历史丢在脑后,就完了,就不会有出息。”
“我觉得不遗忘并非耿耿于怀,一心想找谁算帐。”黄则相说, “而是为国家、民族前途着想、希望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
“黄教授说的对,这也正是我的想法。”田林深表赞同, “过去的毕竟过去了,现在改革开放形势非常好,但我们还应时时温故知新、不能重蹈历史复辙。”
“如果走回头路,再搞极左路线那一套国家准完蛋。”闻静说, “这一点在国内感受不深、到国外特别强烈。”
“是呀,一定要坚持改革开放,而且要进一步放开手脚。”左一丁看看时间差不多,说,“黄教授、司马兄还有田先生刚才听你们讲的故事本人非常感动,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最後我再敬你们一杯,祝你们身体健康、新年快乐。”
“对,我俩也敬你们。”闻静和细胞也站起来。
“慢,我有个建议。”田林说。
大家都看着他。
“我觉得这最後一杯酒应该敬邓小平,”田林深情地说, “如果没有他的改革开放方针、中国绝不可能发展成现在这样,黄教授、司马和我这样的 ‘牛鬼蛇神’以及我们的子女做梦也别想来美国,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司马文华和黄则相一致赞同。
“何止你们,”闻静说, “若不是邓小平改革开放路线、除左先生、我看三囡和我,我们都来不了美国。”
“我也一样。”左一丁说。
“嘿,我做梦也不敢想。”细胞叫着。
“既然这样这最後一杯是应该敬邓小平。”司马文华举杯, “在这大洋彼岸、异国他乡我们真诚地祝他健康长寿,祝他的改革开放政策进一步发展,祝国家更加繁华昌盛。”
人们都起立举杯,一饮而尽。
其实不仅他们,这是海外游子的共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