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我所知道的人情世故之一 3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0:57:49

这一回,他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此适可而止呢?

可笑!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大自然作出种种亲切的姿态,来慰劳你白昼的辛劳。盛夏的傍晚,炎阳已坠入地平线上堆积的云山,清风很快便将余热吹散。夏日的风是在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她走进城市鳞次栉比的街巷,就惶惶然迷了路,躲躲藏藏,失去了可爱的生气。回到这一望无垠的田野中,她又发起了野性,奔跑着,调皮地拍一下你那汗涔涔的背脊,有时还吹起快乐的口哨。西边天上是一大片绵亘不尽的晚霞,这壮丽的景色,你即使走进上海市内最大的空地——人民广场,也无法看到十分之一。比起朝霞来,我更喜欢晚霞。朝霞尽管鲜艳,总有些迷濛,有些纤巧,像个穿着春装的婷婷少女。哪有晚霞那么粗犷,深红、大紫、金黄、浓黑,像个舞着红绸的西班牙斗牛士。从田头到住宅区,有时要走半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一直忘情地观赏着这幅绚丽多彩的天然图画。说它是图画并不贴切,晚霞并不静止,它是动的,变化无穷,像一大片火在燃烧。这火不会给你带来生理的躁热,却能使你的灵魂得到陶冶。看着看着,我似乎已与大自然融成了一体。这澄明的天宇就是我的胸怀,这燃烧的朝霞就是我热血奔流、新陈代谢旺盛的心肺。

大自然的赐予对人人都是平等的,只要你有心去领受。在人世间,我还有另一份别人不能分享的幸福。我已经远远望见那张红漆的小方桌,摆好在琼英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她一定已在场地上洒了水,也许还把西瓜浸在木盆里等我去切开。我回头向远远拉在后面的心事重重的朱谦舟瞅了一眼,瞧见没有,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就在去年两次大搜检之后,高老头又在全连大会上宣布,早恋早爱也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表现。此话一出,黑云压城,空气十分紧张,我就去找琼英,准备让我们俩的关系转入地下。

“不,”她平静地说,“你把碗和饭菜票拿过来,明天我们干脆吃在一起。”

我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听了也不免有些吃惊:“高老头抓我们的典型怎么办?”

“那我们就申请结婚。”

对!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我们现在不能结婚,尽管法律已好久失去了效力,但也没有明令废除。不过她提醒了我,我也得提醒她:“听说插队落户的知青已有抽调到工矿去的,结婚的就扎了根。农场今后可能也会招工,你考虑一下。”

“像你这样的脾气,我看招工一辈子轮不上你。”

“那你呢?”

“你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真理就那么简单。第二天,当我们破天荒把碗捧到一起,坐在琼英寝室门口的小方桌上吃饭时,有多少人赶来围观,比看宇航员在飞船里吃东西还稀奇。也许我们要结婚的空气放得大,高老头竟没有来干涉我们。他核计了一下,先进连队有一对结婚比有一对谈恋爱影响要坏得多。

后来我敢于毛遂自荐上学习班,全是受了琼英精神的感染。

如果王曼芳有琼英这样的骨气和勇气,事情的进程就会改变,昨晚上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擂那小屋的门。当然,她像琼英一样,这事情就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是,人跟人都一样,这世界还有什么味道呢?我爱琼英,就因为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琼英果然在场地上洒了水,也果然浸了一个西瓜,但她说还有一件我更喜欢的东西,要我猜。我想这一定很费心思,就摇摇头弃了权。她嘟起了嘴,回到寝室里取出一封信来。

我老远看到白纸自糊的信封,毛笔直书的款式,就知道是爸爸妈妈从干的来信。这封信脱期了一周,我的确有些心焦。我曾与琼英提起过一句,看来她天天在替我留心。

我连忙把信拆开。

复兴儿如面:

近日“双抢”,大地劳作甚苦,故拖延了回信。同时,也有心对你来信不恭实行惩罚,让你也体会一下“家书抵万金”的滋味。上次的信,又像电文一样,寥寥数语,敷衍塞责,徒耗邮资,于事何益?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故定你为“不恭”,你服不服?我们与你虽同居一个市的版图之内,却一年难得有一两回相聚。唯有鸿雁来往,传递信息,沟通感情,我们视之为第一乐事,你怎能以此为负担?我们干校亦与农场相邻,每见许多青年,在场休日暴饮饕餮,酗酒生事,实为生活苦闷、精神空虚所致。你当不至于此,但以你性情,我们不忧虑你同流合污,却担心你玩世不恭。现在是特殊的历史阶段,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除少数人自甘沉沦外,有许多人随波逐流;放浪形骸也是随波逐流之一种,不足以效法。居此时,一要头脑清醒,明辨是非,二要举止稳当,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在古时并非贬义词,谓深明事理然后择安去危,而保全共身,不致祸败。这道理鲁迅在《两地书》中说得很明白,即为“壕堑战”云云,你可去仔细看一看。……

接下来是他们为了给我作个榜样,说了些干校的琐事,最后又写道:

目前寄往此处的信还较可靠,故你不妨写得较为详细些。当然辞不尽能达意,但亲人间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向琼英问好。即此搁笔,等着你不像电报的回信。祝

进步健康!

父、母字

看完这封信,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一面在向我宣讲“明哲保身”,一面又大写那些出格的言论,这说明他们还是跟时代隔着一层,使我对他们的信服大大打了折扣。他们还以为这样写是春秋笔法,“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别人抓不住什么辫子。其实当代文字狱已大大有了进步,不要说信中提到许多知青精神空虚,一上纲就是攻击“文化大革命”;就是为“明哲保身”翻案的那段话本身,也可以看作是影射老人家的罪证。一个中学教师上书市革会,说今天的青少年因为业余生活枯燥,所以犯罪率增加,措词要比这信革命得多,照样铐进了提篮桥。至于这几年的通信自由,我简直不敢多疑,况且他们都没正式“解放”。总之,他们给了我个写信的样板,  但这样的信我可不敢写。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琼英在耳畔轻轻地问。

我把信递给她。她一边看一边抿着嘴笑,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回信?”

“先把这信烧掉,”我说,“怎么回信我还要想一想。”

她说:“笨蛋,我来替你写封回信怎么样?”

“那好啊!”

“你怎么谢我呢?”

我凑近她耳边悄悄地说:“你爱怎么谢呢?”

她举起手来要打,忽然神情一变,把手放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只见高老头正朝我们这儿走来。他好像偶然看见了我,老远就招呼说:“齐复兴,吃了饭你到我这儿来一下。”说完就走开了。这一来,我只得放弃先吃瓜的打算,和琼英一起坐下吃饭。

“他叫你去干什么?”琼英问。

“不知道。”琼英毕竟是个女的。她的心硬起来像石头,软起来像海绵,还是慢点让她知道的好。

把高老头住的地方称为公馆,其实并不过誉。别看它是间草房,外表灰不溜秋的,全连队最舒适的住房,还得数它。门前有一片空地,背后靠着清悠悠的河水,南北通风,冬暖夏凉。屋里砌着个大灶头,可以用两口铁锅同时烧菜煮饭,反正柴火等有人定期送来。一张五尺的大床,一张旧的八仙桌。芦苇编的墙上居然也安上了玻璃窗,南面窗下放着一张白木的新写字桌,桌前是一张皮色发红的旧藤椅。写字桌上总摊放着一本当月的《红旗》杂志。砂磨得溜光的台面上,右上角被他用刀刻了八个大字,个个入木三分:“居安思危,防微杜渐。”给茅屋平添了几分庄严的气息,庄严得就像随时准备供人参观的某某伟人的故居。

高老头住在这儿真是名利双收。说起来他把瓦房让给知识青年住,自己甘愿住草屋,其实住在瓦房里哪有这儿逍遥自在。凭他的资格,完全可以申请把在公社里的妻儿接到农场里来,但他推说不搞特殊化,坚决不肯提。这两条都成了他的优秀事迹,高老头真堪为人师表!

我一脚刚跨进门,就听见“啪”的一声,高老头一刀劈开了个大西瓜。“你来得正好,吃瓜。”高老头一边招呼着,一边找出个汤匙来递给我。这真是国宾规格的礼遇了。我吃西瓜爱用匙勺,难道他也知道?我稍稍推辞了一下,就在八仙桌旁一坐,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半个西瓜我自信还不会被打倒。

“我的瓜不是随便请客的,”高老头边吐籽儿边说,“吃了瓜我就要请你卖力。”

“你高书记的指示,我不吃瓜也得卖力。”

“你对我这么抓工作到底有没有看法?”

“没有。”我连忙往嘴里送了一大块瓜瓤。

“一点看法没有?你认为阶级斗争抓得怎么样?”

“很好。我们连不就因为你狠抓了阶级斗争,才变成先进连队的吗?”

“其实还很不够啊!”高老头似乎很认真地叹息说,“我们还要好好加强这方面的工作。我们已经研究决定了,由你担任民兵副连长,统抓全连的民兵和治保工作。”

封官了?这就是一夜苦思冥想的结果?我不由得瞧了瞧他的眼睛。眼睛深藏在高高的眉额下,看不出眼球上是不是布满了血丝。我摇了摇头说:“我的能力怕不够。”

“你不要推托嘛,刚才是怎么说的?”高老头诡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听说今年年底有大批上调,怕当了连队干部走不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我这人还是很讲情义的。”

做官,上调,已经两项好处摔过来了,高老头可真慷慨。“我不是推托,”我说,“我其实不是当官的料子,管一个排还很吃力,还常常捅漏子……”

“唉,”高老头很同情地叹了口气,“按理说民兵副连长也应该让你脱产,但现在你们排的工作又没有合适的人来接,只好请你辛苦一阵,先兼一下。你抓紧培养个接班人,到你觉得能放手了,我就让你脱出身来专心抓民兵,你看好不好?”

高老头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是变相地要夺我三排长的权。

“韦俊不就在你排里吗?”高老头又说,“你们是老同学了,商量工作也方便,他也挺听你的。”

我说:“我看还是由韦俊当好。”

“他怎么行?”高老头说,“他只能跑跑腿。我老高别的不行,看人的目光还是有一点的。我这人喜欢痛快,你就明白表个态吧。”

“好,”我把汤匙往西瓜上一插,“我试试看。”

高老头笑了:“早就该这样了。名单要报场部去批,但我今天晚点名先宣布一下,你可以马上就把工作抓起来。”

“抓什么呢?”我问。

“这我不管,”高老头说,“你先动脑筋拿个计划出来。”

西瓜还没吃完,高老头还有意跟我多聊几句:“从今后趋势看,农场要办成一个真正的大学校,知识青年一批进一批出,我对你们的感情就像老师对学生一样。老师对学生应该是一视同仁,但实际上总有些偏爱。我对你就有些偏爱,但我对自己偏爱的人反而要更严格一些,所以不知道你能不能体  会我这种心情。我喜欢你的脾气,跟我年轻时候差不多,有主见,有魄力。但我们这种人也有弱点,容易冲动,讲义气,喜欢打抱不平。现在年纪大了回想一下觉得很可笑,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不少亏,你说是不是?”

话提到了正题上,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对,高书记,你看到我有什么缺点,就毫不留情地向我指出,我知道这是对我的爱护。”

“那我熬不住又要挑你的缺点了。”

“什么缺点?”

“你的目光还太短浅。”

高老头这句话叫我大惑不解。

“你为什么不打入党报告呢?”他说,“是不是怕入了党就不能上调?目光要放得远些。你们年轻人,不要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大多数当权派都靠了边,大多数党员都成了保皇派,以后一点点走上正轨,掌权的还是要党员。当然党员要换一批,这对你们正是个好机会啊!像你这样,不该把志向定得跟一般人一样,只要能调回上海厂里当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就心满意足了。你要好好去干一番事业,在农场入党容易,你不要错过了这个机会,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胸膛要炸裂开来了!我恨不得对着那张凑近过来的、厚颜无耻的瘦脸狠狠地啐一日。呸,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用入党来收买我?……我怕这种强烈的愤怒被高老头看出,就端起西瓜喝了一口汁。

高老头又说;“你是不是有些自卑?你父母的问题,我们也已经了解过了。老实说,像宽紧带,可紧可松。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可以树个典型,关键还在你自己的态度。我把底都交给你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好,谢谢高书记。”西瓜汁清火,我已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把这句话说成受宠若惊的样子,不带一点讽刺味。看来表演还算成功,高老头满面春风地直送到我门口,还破例亲昵地在我肩头拍了拍,就像拍拍被驯服了的烈马的脖子。

谢谢你,高老头,我真要谢谢你!如果说没来之前,我还有那么些困惑、忧虑、幻想,现在已一扫而空,是你给了我决心。你明白地告诉我,要么跟你同流合污,不然你可以同样不择手段地置我于死地。我要斗争,不光是为了朱谦舟、为了王曼芳,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捍卫我自身的正直、清白,为了保持我自己的人格。也为了父辈的信仰不受玷污,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不被破坏。我亲爱的父母,这就是你们要求我的“明哲保身”,不“随波逐流”是不是?这不是一种侠义,这是一种正义。为事业而战,义无反顾,我已好久没有体会到这一股回肠荡气的激情。

我回到琼英的面前,嘴里哼着《毕业歌》的旋律,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什么事?”琼英问。我决定逗逗她:“我升官了,民兵副连长,等会儿就宣布。”她连笑都不对我笑一笑,说:“快去把衣服换了,我在路口等你,我们去逛逛大堤。”

看样子她好像有什么严重的事情。

住宅区的北面,通场部的那条路,原来是段废弃的防洪堤。十余年来,海水已往北又退出了几十里,这条堤就成了一条交通要道。履带式拖拉机跑来跑去,在路面上犁出一条条深沟,堤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宽,如今居然有二三十米宽,比上海的小马路要宽一倍。住集体宿舍,人多眼杂,要说些机密的话不方便,我们就三两相邀,到外面边走边谈,大多数都走到大堤上来。久而久之,逛大堤成了散步、交谈乃至谈恋爱的代名词,就像上海人说荡马路、数电线杆之类,不管他们其实是在兜公园、乘电车或者泡电影院。

我和琼英踏上大堤的时候,天已经断黑。月亮刚刚升起,大得像只车轮,发出一团香喷喷的金光。在大堤北侧小河滩头洗衣洗澡的人差不多都回去吃饭了,农场广播台还没开始广播,四下里显得十分幽静。琼英伴着我慢慢走着,并不急于开口,我也不急着去问。似有似无的晚风,若明若暗的月光,时高时低的虫鸣,亦淡亦浓的草香,我真想这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沿着这条路永远地走下去。

“你怎么不说话呀?”琼英终于发问了。

“是你约我出来的,你要说什么?”

“问你呀!”

“问我?”

她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大概很得意吧?……小朱已经和小王一起来找过我了。”

好呀,他们搞起“夫人外交”来了。

接着,琼英把王曼芳那边的情况对我说了一遍。昨夜小屋里的情形,万分危急,王曼芳已瘫软在床上,我的敲门声救了她。她哭了一宵,今天一早,她把仓库门锁了,回到原来的排里去参加劳动。中午,高老头派人把她叫到连部办公室,与她单独谈话。告诉她,即使不想再干连队仓库保管员,也不能这样回去。他警告王曼芳,绝不许再跟朱谦舟有任何接触,如果被他发现,他立刻就对他们不客气。要把他俩都送进“双抢”结束后立刻就要办的第三期反腐蚀学习班。

“高老头真是无耻透顶,”琼英咬了咬下唇,她激动的时候就要咬下唇,“他说,进了学习班,这一笔记上档案,一匹白布就一辈子沾上了污点,而处女……处女的……”她满面涨得通红,再也说不下去。

“以后呢?”

“王曼芳真可怜。高老头说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她托人给小朱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两句话:‘如果你不来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千万不能让高老头知道!’小朱拿着这封信跑到我这儿来找你,我说你被高老头叫去了,我让他到东边棉花田里去等,我到仓库里把王曼芳叫了出来。”

琼英真比我还胆大妄为。

“我对他们说:‘你们尽管放心,齐复兴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我叫他们安心等待。”

好极了!我真找了个好对象。

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两颊红喷喷,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从闪亮的瞳仁里,流出了贝多芬的《热情奏呜曲》。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与她相识的情景。那是在高一,参加全校运动会,我是田径裁判员,她是参加女子四百米跑的运动员。女生都封建得很,上场比赛,除了换一双白球鞋,都是衬衫、长裤,不失闺秀温文尔雅的风度。唯有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短袖运动衫,一条深蓝的平脚裤,因为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在场地上跑来跑去做着准备动作,成了全校师生点点戳戳的对象。我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就走到她身边说:“你一定能夺得名次。”她瞅了我一眼,问:“为什么?”“你像个运动员的样子。”她以为我讽刺她,将两条辫子一甩说:“我不一定跑得比别人快,但我比她们认真。”“岂但认真,”我说,“你还很大胆。”“是吗?”她也这样两颊红喷喷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瞧着我说,“这不是我胆大,是她们胆小……”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