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直盯着我看什么?”琼英问。
“你知道不知道这事情非常困难,非常危险?”
“我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还是毫无办法?”
“我知道。”
“别人家的女朋友只有劝自己的对象不要去冒险,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往那刀山火海上走?”
她对我莞尔一笑:“你知道不知道自从跟你谈朋友后,我经常梦见什么?”
“我不知道。”
“我经常梦见你坐牢了,我去给你送东西。”
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猛地捧住她的双颊,对着她那娇嫩的红唇,发动了一次“资产阶级”的进攻。
“复兴兄,来来来,我把连部的钥匙给你。”
次日中午收工回来,我正在水池边擦身洗脚,韦俊就大呼大嚷地向我跑过来。不知他是讨好,还是有意要提醒周围的人注意我的“变化”,反正都有点过火。
“你急什么?”我说。
“哪儿呢,”他说,“钥匙就是权嘛。”
接着,他从链条牵起的一大串“权”中,取出两把来递给我。一把开门上的锁,一把开抽屉的锁。“你跟我到连部去看一看吧。”
我肩上搭着毛巾,手中提着脸盆,跟着他往连队办公室去。一路上,他嗓门不小:“你来领导就好了,这治保组长我可怨透了。”诸如此类,引得许多人站停了脚向我们行注目礼。
这就是我的上任仪式。
连部办公室空空如也,中央一只边长一米半的正方形大桌子,也是白木的,像造反派一样的粗糙。桌肚下装着两个大抽屉,有五十公分那么深。韦俊指着朝西的那只抽屉说:“就这个。”还示范似地为我打开了抽屉上的锁。
我说:“这么大抽屉归我一个人用?”
“哪里?”他说,“一共才两只抽屉。那一只他们政宣组占了放纸笔颜料,这一只是连部和治保组合用的。你的钥匙来不及配,高老头让我把他的钥匙先给你。”
“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高老头和老唐放一些文件、农业科技书,还有两期学习班的材料,一些抄来的书.这里面都是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装在麻袋里。”他指了指屋角的两只大麻袋。
“里面的书都有点意思,你要不要欣赏欣赏?”他说着要拉开抽屉。
我连忙按住了他的手,并把钥匙还到他手心里:“我没什么东西要放这抽屉里,你把钥匙还给高老头吧。”
“你客气什么呢,他要不高兴的。”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我要去吃饭了。”
“等一等,”他赶紧将抽屉锁上,“复兴兄,以后我们治保组怎么开展工作?”
“你别给我出难题了,”我说,“你知道我一窍不通,问高书记。”
“高书记叫我问你,”他脸上显出了一种委屈的表情,“他说今后这治保、民兵一摊子,由你抓,他放手了。”
我知道他此刻心尖上酸溜溜的。在高老头腿边转了半天,结果高老头让我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他不知道我这民兵副连长是半夜敲门敲来的。我说:“高老头对我说,治保这一摊有韦俊,他有经验,你同他商量就是了。他没说我来抓你,不信我同你一起去问。”
“问什么呀?”他又尖声细气地叫了起来。一个一米七五、不算娇弱的男子汉,长着一个这么俏的喉咙,还常常喜欢跟姑娘一样叫唤叫唤,总叫人像听不锈钢汤匙刮瓷盆似的,心里痒得发酸。他又夺下我手中的脸盆往桌上一放,拖过一条长凳,摆开一副要跟我推心置腹交谈的样子。
他甜腻腻地笑着说:“我是衷心地欢迎你来领导治保组的工作。我当治保组长实在是吃力不讨好,背后那些难听的话你也不是没昕到,什么‘打手’、‘狗腿子’,反正他们不敢对上头出气,就把气出在我们头上。我也只能装聋作哑忍着,我这么想,我在治保组里,消息灵通些,好帮忙的帮个忙,我们学校的人总有好处……”
“不错,不错,”我的饥肠已在发出求救信号,不能不打断他的表白,“过去我们跟你开开玩笑,你别当真的。”
“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干才好。”他简直有点伤心了。这也难怪,舍得一身骂,副连长的位子还轮不到他。
“还不是按高老头的意图办?”
“高老头要我找你商量,马上拿出个第三期反腐蚀学习班的计划,要求出点新花样,更上一层楼,你看怎么上法?”
高老头把这个包袱摔给我,该不会准备到时候借我的手去整朱谦舟和王曼芳吧?我脑中霍地一亮,说:“这样,我们这一期办个专题学习班,专整流氓活动,打群架、赌博、偷窃等等,让政宣组配合宣传,检查深刻的到全连大会上讲用。属于生活问题的,这回就算了。”
尽管我把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地带过,还是让韦俊给嗅了出来:“生活问题不办班怕不行,对象太少,声势不够大。”
我说:“少而精嘛。毛主席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我们这次可以集中力量,把工作抓得细一点,抓得深一点。”
“那么拣典型的办一两个。”
我猜不透这是他的直觉,还是事先得到了高老头的暗示。但此刻不能让步,我想了想说:“老实说,生活问题办班本来就不妥当。在学习班上要斗私批修,一些细节你让他讲还是不讲。不让他讲,他避重就轻,抽象肯定具体否定,你拿他怎么办?让他讲,等于是让他教唆、放毒,生活问题是防扩散的,你说对不对?”
被我这么一说,他卡住了:“那还有看黄色书、穿奇装异服的呢?”
“这些小意思,也算不上典型,只要会上点一下就够了。流氓活动刹住了,这些东西还敢冒出来?”
他总算被我说服了,但我的肚子也饿过了头。
为了表示我们俩友好合作关系的开始,下午我准他脱产起草学习班的计划。
从连部出来,向西经过一条灌渠,才是住宅区。我与韦俊两人走到灌渠的独木桥上,居高临下,只见老虎灶门前的水池边,人都走空了,唯有朱谦舟一人还在慢条斯理地洗着,不时地往这边望一眼。我一看就明白他是在候我。我怕他招呼,就主动走过去,舀了一盆水,在池边洗起来,韦俊也不好意思老盯着我,走了。
朱谦舟犹犹豫豫地,终于说:“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一听这话头皮就发麻:“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去找老唐谈了。”
哎呀,我就知道这人肚里存不得一点事:“老唐怎么说?”
“老唐态度很明朗,很同情我们的处境。”
唐平富为人很正直,他相信朱谦舟的话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老实巴脚的,根本不是高老头的对手。“他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说这事情很棘手。”朱谦舟的眉头紧锁,“有那张书面检查落在高老头手里,即使有你的旁证,官司也难打得赢。他说准备找高老头谈一谈,旁敲侧击,就说他认为王曼芳当连队仓库保管员不合适,先把她从虎口边调出来。”
“他去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
“走,我和你一起去找他。”我也顾不得什么吃饭了。
高老头这种人是能接受警告、悬崖勒马的吗?他对我百般笼络,正说明他决心一意孤行。唐平富去一说,等于催他加紧行动。高老头有两步棋可走:形势危急,他就把书面检查一摊,把一盆脏水往朱谦舟、王曼芳头上一浇;在眼前,他会对王曼芳施加更大的压力,迫使她就范,王曼芳一旦屈服,就是他自身安全的最大保证。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我毫无办法对付。唯一的办法就是拖,时间对我是多么宝贵,高老头暂时按兵不动对我就意味着胜利在望,偏偏朱谦舟要捅漏子。
唐平富的家住在住宅区西南角第一排家属宿舍东首第一间,我们进门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饭。唐平富一个人背靠墙坐在一条长凳上,两腿蜷起踏在凳面上,膝盖隆起像一座山,嘴里咬着那熏得紫檀木似的烟斗,“叭嗒、叭嗒”吸个不停,看那样子我就知道有些不妙。连长娘子见我们进门,几口扒完了碗中的饭,把两个小孩赶到凳子上去吃,赶紧把桌面收拾干净,还给我们各人端来一大碗农场的土冷饮——加了糖精和醋的明矾水,还有一大捧四季咸宜的点心——炒蚕豆。无奈我饥肠辘辘,酸醋冷水当然不敢喝,就是硬邦邦的蚕豆也怕伤了胃。连长娘子在一旁不停地劝饮劝食,这种淳厚的热情叫人很不好意思。
两个小孩把饭吃完了,老唐从口中取出烟斗,对他娘子说:“你带他们出去玩玩。”大暑天的中午,外面是一片炫目的日光,有什么地方好玩?但连长娘子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这年头,老唐像收藏古董一样,仍保持着那种公事公办的正派作风。
娘子和孩子一走,老唐就开口说:“我去找过他了,这个人真是……下流,我看他有出头日子!”
把个老实人气成这样,看来事情比预想的要糟得多。
唐平富是上午出工前去找高老头的,高老头听他说完来意,就笑嘻嘻地说:“老唐,那你看换什么人当才合适呢?”
唐平富以为高老头心虚了,准备找下台阶,就老老实实考虑了一会,提了两三个名单供高老头选择。
高老头沉吟了一阵,说。“这几个人都不错,不过……有句话说出来你不要动气。”
“什么话?你尽管说。”
“有群众反映,说这几个人跟你老唐关系都很亲密,好像还给你送过礼。”
唐平富想不到高老头会反咬一日,气得手中的烟斗差点掉地上:“根本没有这事,这可以调查,我唐平富从来不是这种人!”
高老头依然笑嘻嘻地说:“老唐,我不是叫你不要生气吗?调查什么?我根本就不相信。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我们两个要经常通通气。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反映,也应该提醒提醒我。老唐,你听到说我些什么吗?”
“没有,没听到。”唐平富忿忿地说。
“我自己倒听到一些。让王曼芳当保管员,反对的人不少,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许多人其实是眼红这个位子,嘴上却说女的当不了。女的为什么不能当?事情其实并不太复杂、太吃重。反正我人正不怕影子歪,都说我包庇王曼芳,我一与她无亲无故,二没有受礼受贿。我只是看她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不能下水田,才考虑照顾她,我问心无愧。
“老唐,现在我也是骑虎难下啊。只怪我这个人太要强,当初听到嘁嘁喳喳的议论,就来个‘反到底’,宣布这是新生事物。下面政宣组两个笔杆子又讨好,送了篇稿子到场部一广播,现在除非她自己不争气栽下来,我想换人也难换。老唐,当初你也是点头同意的,现在就请你再支持支持我。”
一番话把唐平富噎得气也难透,从高老头那儿出来,他越想越不平,就奔到场部去找老场长、现在的场革会副主任老徐。老徐听完唐平富的诉说,摇头叹了口气:“你说的我都相信,但证据不足,凭这点能把高光祖治服吗?这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打草惊蛇,弄不好反被蛇咬,脓疱不熟不能挤。……”
朱谦舟听场革会副主任已这么表态,浑身一软,把桌上的酸醋冷水碰翻了大半碗。老唐一面抹桌子,一面安慰他说:“老徐说,要关照这两个年轻人自己保护自己。你叫王曼芳小心一点,进屋就关门,他总不见得砸门进去。要是他把书面检查摊开来,要送你们进学习班,我来替你们辩护。”
老唐诚心可嘉,但真要到了这一步,他又肯定不是高老头的对手。
现在形势更清楚、更危急了。第一,时间紧迫,这两天高老头一定像蛇似的把王曼芳紧紧缠住不放,一道薄薄的板门有什么用,精神上的攻势是任何铁甲也挡不住的。第二,打官司准输,场部不会为了这点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去推倒一个先进连队指导员,处理一个场党委委员,查究一个受保护的党员老造反。从唐平富家里出来,我只觉得太阳毒辣辣的,像一只只蚊子在皮肤上叮咬。看不清太阳的位置在哪里,每一升空气都像白炽的溶化了的钢水。这燃烧的空气又化为高老头得意洋洋的狞笑,难道我就只能眼看着这邪恶的蛇把无辜的生命吞噬吗?
朱谦舟脸色苍白,像中了暑一样,脚步踉跄,低声地说:“复兴,我求求你……不是我一定要连累你……只有你,我们两条命……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
这种欲哭无泪干涩的声音,叫人怎么受得了。我把他扶住:“你不要这么说。我一定替你想办法,但在办法想出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再跟别人去说,叫王曼芳不要急,跟高老头软磨,也不要跟别人去说,你做得到做不到?”
朱谦舟无力地点点头。
“你对老三说过没有?”
“老三?……没有。”
看他惊慌的神色,这话的可靠性很值得怀疑:“你以后再不要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我恨不得要他发誓。
快到琼英寝室门口时,我老远看到那张小方桌上两碗饭满满的都没动。我忽然想起,对朱谦舟说:“你不要再跟王曼芳接触,她那边我叫琼英去。”
朱谦舟走了,我去叫琼英出来吃饭,她像没事似的。我把唐平富那边的事悄悄地告诉她,她听完淡然一笑,她永远是大胆的。
下午,我脑子里的风车转得散了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收工回来,琼英告诉我,高老头接到通知,到场科技站集中办三天抗大式学习班,下午已带着行李去报到了。谢天谢地!
吃罢晚饭,琼英找王曼芳去了,我不愿马上回寝室去,我怕见到朱谦舟,好像欠了他一笔债。我一个人漫步上了大堤,但愿那玲珑透剔的轻风,能给我的脑子加点润滑油。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是一片冷峻的幽蓝。银河成弧形横贯而过,像一长条刻满了密密麻麻、深奥莫辨的象形文字的甲骨。河水深得发黑,偶然闪出一道波光,河对岸远处住宅区的灯光,贴着地面闪烁着,仿佛一堆灰烬中的几颗火星。整个宇宙像一间空荡荡的哲人的书斋,笼罩着静穆与神秘的气氛。
我抱着双臂,正在款款地移步,默默地沉思,肩头突然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的脚步和心脏都打了个趔趄。
我一转身,林三民矗在面前,表情像法官坐在法庭上那么严肃,说:“我要跟你谈谈。”没等我说出一句责备的话,他又说,“小朱的事,你到底准备不准备帮忙?”
喝,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自从我和老三打交道以来,他还没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
“这不管小朱什么事,”老三见我沉默,又紧接着发表声明,“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我没告诉小朱。不过我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许小朱把事情告诉我?”
我有点懂了。老三他愿意把心里的话都对朋友说,因此最不能容忍朋友有事要瞒过他。朱谦舟一定早把事情告诉了老三,中午被我一查问,他又到老三那边去堵漏洞,想不到反而捅了个大窟窿。这对宝货,我实在拿他们没办法。
“复兴,”老三越说越有了劲,“我们是看你上路,才一条心跟着你。你没这胆量跟高老头死拚,干脆挑明了说,决不逼你上山。你要两面讨好,暗地里给高老头送人情,踩着朋友的肩膀往上爬,我们也不是让人耍着玩的小孩子。”
“你说完了吗?”气过了头,我想不到自己竟能这么镇静,“你还有脸来责问我?我本来想等事情了结以后再来好好找你算帐!为什么不告诉你?就为你这小子是个闯祸坯。整个事情的祸端不是你挑起的?不是你怂恿小朱半夜三更去敲门,他俩现在的处境能有这么危险?你还神气活现,好像手里拿着一颗原子弹。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收拾这个残局,你有本事,这事情就交给你好了。”
我痛痛快快地吐出了这两天郁积在心头的闷气,原以为老三一定被我这气势慑住了,会服软认错,没想到他仍然犟着脖子,嘴角还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这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
“好,我来就我来。”他说,“不过我绝不会像你这样怕事。前天晚上,要是我,孙子不上去砸门,我不把高老头敲扁就把‘林’字颠倒过来写。现在事情也没什么大难,只要不怕,豁出去,他又能怎么样?干脆到场部去告他,你站出来做个旁证,场部不一定处理他,也不会全听他的一面之词,到时候各打五十大板,大不了王曼芳从连队仓库调出来,你当不成民兵副连长,我们几个都别想上调,我就不信高老头能克我们一辈子。现在关键就看你舍得不舍得丢掉这点好处。”
这家伙真有点忘乎所以了。“我要不舍得怎么办?”我刚当了个民兵副连长,他就自以为比我清白、正直,有资格来教训我了?
“嗨?”老三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楞了一会儿,说,“这也由不得你了。到时候我们就把你拖出来,就说一切事情都是你安排的。你承认也好,否认也好,反正我们被高老头整下地狱,你也别想一个人上天堂。”
我忽然想起了军帽里的那条蛇,忍不住想笑。这家伙鲁莽固然鲁莽,倒也可爱得很,但眼下非狠狠治服他不可。
“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叫我做什么证明?”
“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只听到王曼芳在小房间里‘啊’的叫了一声,好像很恐怖。”
“对,这不就是证据?”
“接着昕到高老头的声音,叫她不要怕,说叫得再响也没人听见。”
“这还不够吗?高老头要抵赖,你就紧紧咬住不松口。”
“高老头根本就不用赖。他会一口承认,说我听见的完全是事实。”
“啊?“老三张开了嘴。
“他说他是在追问王曼芳,要她交代两人的不正当关系,王曼芳在他强大凌厉的政治攻势面前,吓得叫了起来,他叫她不要怕,只要老实坦白还是有出路的。”
“啊?”老三的嘴巴越张越大,“那他说叫得再响也没人听见是什么意思?”
“这话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叫王曼芳不要叫,不要紧张,安定下来,好好交代问题。这是开一句玩笑,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艺术……”
“你……你是高老头肚里的蛔虫?”
“老三,你说话注意一些。”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高老头是跟你一样的黄鱼脑袋?你连蟹是直爬横爬都不知道,就想去挖蟹洞了?”
老三把嘴闭紧了,两腮帮连同牛脖子上的粗筋,一鼓一鼓的,像青蛙的肚皮。我们两个像两座山峰似的对峙了好久,他忿忿地说:“谁叫你不直接上去砸门,当场捉住,他再滑也滑不掉。”
“捉住?捉住什么?门打开来,王曼芳蒙着脸在哭,高老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问你:‘你深更半夜到仓库来干什么?’你怎么回答?”
“我问他:‘你深更半夜在女寝室里干什么?’”
“干什么?他是查夜,他手里有朱谦舟的检查,这一敲门,用不着你现在来勒令我想办法,小朱和王曼芳,这会儿已经在隔离审查了。”
老三的脑袋终于低了下来。
“你还想各打五十大板呢,”现在轮到我来“追穷寇”了,“场部凭什么批评高老头?他要把两人送进学习班,场部有什么理由不同意?查夜是他的权利,找王曼芳谈话是他的权利,抓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是他的权利,你们想反咬一口,阶级敌人想联合起来反扑,场部凭什么相信你们?”
“他敢?他就心不虚?”
“哼,他为什么不敢?你没什么把柄抓在手,都敢这么胡闹,他手里有着白纸黑字的铁证,为什么不闹,他不闹倒证明他心虚了,他非闹不可,非把小朱和王曼芳弄臭不可。老三,你把小朱送上了刀山,现在又要送他下油锅,你倒真够朋友。”
老三慢慢地仰起脸来,两道目光又野又钝,就像缺了口的斧头。他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有办法,”我说,“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能把高老头从王曼芳的床上捉出来,就一切都解决了……”
话没说完,只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像个足球似的朝我左胸飞来,我赶紧将身体一偏,用右手挡开了老三的冲拳,左手对他的右肩猛击一掌,老三倒退了两步,我喝了一声:“你要干啥!昏头了?”
老三两眼红通通的:“不许这样糟蹋人家小姑娘。”
话也许有些过头,但想不到老三会这么激动,好像曼芳是他的女朋友。这种强烈的感情,使我受到了震撼。
我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三。他叉开两腿站着,上身前倾,两臂垂下,双拳紧握,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猩猩。那些酸溜溜的话,涌到我的嘴里,又被我咽了回去。“走!”我命令说,“这么站着干什么,我不跟你打架。”
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十来步,老三在背后喊:“复兴,你就凭良心说一句,你真的是想不出办法,还是有办法不说!”
我心头一阵悲凉。这哪像一个堂堂男子汉在仗义执言,倒像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在提问。老三毕竟还是乱了阵脚,他到底不过是外强中干。我倒希望他是真的有力,比我强大,能够压倒高老头这股邪气。“良心”算什么?这是弱者的呼吁,要是我真被高老头的名利的绳索捆住了,“良心”两字能叫我打破这桎梏吗?
“复兴,我明白了,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你尽管怪我,但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小朱和王曼芳。你不要对王曼芳有成见,她也是没有办法,她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下了水就痛得不得了,医生说发展下去要瘫痪……是高老头一定要她当连队仓库保管员。高老头还要她争取入团,说非团员
当保管员他压力很大。他一定要王曼芳和小朱断交,说小朱的出身不好,影响她入团……她也是没有办法,你应该原谅她……”
听老三絮絮叨叨地这么恳求,我还情愿他像刚才那样火火爆爆地跟我顶撞。为什么人都这么窝囊,求什么?你们求我,我去求高老头吗?“不要啰嗦了,”我终于按捺不住,“我不是黑心眼,也不是硬肚肠,也没有神仙的脑袋。事情明摆着,没有既成事实,抓不住高老头的尾巴;有了既成事实,就毁了王曼芳;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边说边往前走,走了一阵发觉身旁没有动静,回头一看,老三像树桩一样插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黑糊糊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两只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我一阵胆虚,迎上去,把声调放缓和了,问:“你怎么啦?”
“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宣誓似地说,“我闯的祸,决不连累别人。记得我这个朋友,我进去以后,来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