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住在这样的大楼里。我家还算多少从大楼得益的。我家住最高一层,四楼,再上去就是屋顶平台。412室,就是从正门楼梯进来的最后一间。我家斜对门就是公用龙头兼公用厕所,刮西北风,屋里气味就不太好闻。好在西北风多数在冷天刮,冷天门总是关得紧腾腾的。我家正对一道太平楼梯,
楼梯出口早被房管所堵住了,所以楼梯过道就用来堆东西。我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堆了十几年,等两个阿哥长大了,阿爸提申请,把堆东西的地方改成一间只好放张单人床的小屋,只有门没有窗,但板壁不到顶,留开一尺的空隙。两个阿哥离家走了,这间小屋就属于我了。我总算有个可以一个人高兴哭就哭,高兴笑就笑,高兴发呆就发呆的地方。所以这天尽管前间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情愿呆在自己的小间里。
就在我想到他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是一点半。
我真有点喜出望外。跟他接触到现在,我头一回见到他这么高兴。我问他怎么会来的?他说……喔,不,我还来不及间他,他先对我说:“倒霉,一条簇新的全毛裤子勾了一个钥匙弯。”他把一袋桔子和一袋苹果放在床边柜上,桔子、苹果在冬天贵得不得了。他说:“顾了手里拎的东西,想不到脚下踩了地雷。”他很肉痛他的裤子,我看得出,这条裤子料子厚实,做工考究,大概是新做了准备出客穿的。我觉得对不起他,都怪那条黑咕隆咚的走廊,他是为我作出牺牲的。我叫他把长裤褪下来,我给他织补。我有个同学的妈妈是专门摆摊头织补的,我小时候好玩跟她学过一点。我从贴边里抽出几条线来,然后用最小一号缝衣针来补。勾的口子不大,我补了半小时。他说,看不出你还会这一手。我说,你本来怎么看我?他说,我本来想,会读书、当干部的女的,做做家务都是不行的,我准备结婚后做模范丈夫。他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了半天想不起,我哪里会把第一次上他家的日子记住。被他一提醒,倒真是的。一年前我上他家,一年后他上我家。我一年中难得生病,而且一般我烧退了总是马上去上班的,但这次我却懒洋洋的浑身没劲,医生病假一开是三天,我就赖在家里了,好像是有意等他来似的。据他说,他也是心血来潮忽然想起要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今天的日子特殊,晚上一定要去参加聚会。我以前还从没失约过,但那天他就是不放心,也不顾我关照他平时在单位里要注意保密,冒冒失失打了电话,结果反而“冒”进了。被他这么一说,我越加相信我们是有缘份的了。
(听你这么说,你们那时的关系已经发展到相当程度了?)
这怎么说呢?反正……
我想起来了。他朋友中有个华师大中文系的,这样说过。他说,中国的用语有时是相当的精确。譬如说:“谈恋爱”,这三个字,概括了一般从介绍认识到结婚的男女之间感情发展的全过程。开始是“谈”,双方一方面要向对方介绍、表白自己,一方面又要从对方的话中尽量捕捉信息。在这个阶段,双方一般都是比较紧张的,唯恐一句话说错给对方留下坏印象,又怕太谨慎让对方觉得不真诚。尽管心里翻腾着热烈的感情,面部肌肉和声带却常常控制不好分寸。两只眼睛想看对方又不敢看对方,手脚想动又不敢动。往往一方像做报告一样眼睛望着正前方讲得起劲,另一方头点得起劲,谈两个小时回家头颈都很酸。第二个阶段是“恋”,语言在那时失去了主要地位,对对方是好是坏已经在整体上有了把握,而且往往都把对方看得没有十全十美,也至少有九全九美。两个人只要坐在一起,就充满了幸福感。双方身体任何部分的接触,都能比话传达出多得多的情意。两个人只要呆在一起,只希望呆在一起的时候地球停止转动。热天两个三十七度紧紧贴在一起,比在空调房间里吃冷饮还凉爽。冬天坐在公园空落落的长椅上吃西北风,比围着暖锅吃涮羊肉还热。第三个阶段是“爱”,头脑发热的时候过去了,双方都冷静了;各自的缺点也显露出来了,小冲突、小口角也有了;我爱你,爱得你茶不思饭不想,这种话也不愿轻易说了;双方要为今后共同生活的现实打算打算了。那时候,产生了种种不满意,失望,甚至想摆脱,结果却发现骨子里两个人已经连在一起了,其实是找不到比对方更理想的人了,那就是“爱”。
(很精彩,很俏皮。那你与他那时在第几阶段?在“恋”的阶段吗?)
可以这么说。那天是我头脑最发热的一天,因为我生病,因为他为了看我勾破了裤子,因为是11月3日……我们在一起坐到了三点钟。那时,我觉得倦得不得了,一个连一个打呵欠。他说,你睡吧,我坐在你旁边,你睡着了我再走。我也希望他多呆一会儿,就同意了。我那时大概睡意上来,脑子已经有点迷迷糊糊,所以同意了。我把罩衫罩裤和绒线衫裤脱了,穿着棉毛衫裤,盖上一条被子。我一只手从被子下面伸出去,他就坐着,握着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轻轻地抚摸。我觉得很惬意,闭上了眼睛,眼睛前恍惚还是他,矇矇眬眬的,后来我就睡着了。
后来我就做起梦来。这个梦我一辈子忘不了。我常常做梦,但睁开眼睛,至多一会儿就忘了,唯有这个梦我忘不了。我梦见跟一个人在一起走,面孔很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后来我听见她格格地笑,我想起来了,我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我只觉得心里非常高兴,要笑,笑到没力气了,腰酸肚子痛了,我不想笑了,但忍不住。我心里直痒痒,好像有人在搔痒,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笑起来止不住,因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搔。我在地上打滚。我知道这不雅观,但没办法,我要忍住。我一边滚一边去看她,发觉她不笑了,她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两眼闭着,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她在哭。我也不笑了。我站起来,向前面走去。我想我不应该妨碍他们,但她也犯不着哭,不该因为
被我看见了就哭,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往前走,风景真美,是一片大草原,草的上部都是金色的,根部是绿色的,草像波浪一样翻滚,发出彩虹一样的光。风,在彩虹似的光波里,看得出它在流动,吹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离地飘起来了。我穿着一件肉色的丝绸的蝙蝠袖,后来我发觉不是蝙蝠袖,是蝴蝶的翅膀,我变成蝴蝶了,落在一朵花蕊里。花蕊是洁白的,顶尖上有一点淡淡的粉红,真美。我又变成花了,我的四翅都变成了花瓣,向外舒展,舒展。风吹过去,先是一片一片,像水一浪一浪地流过;后来是一点一点的,像雨点打上来。我看见我摊开的花瓣上,凹下一个小洞,又弹起来,一凹一弹,非常的舒服,好像芭蕾舞里的脚尖在一踮一落。后来我发觉这不是风,是蜜蜂。一只蜜蜂飞到我身上,嗡嗡嗡的声音很动听,有节奏的,我想,原来蜜蜂的嗡嗡声不是很单调的,但人听不到,只有花才听得到。接着我看见蜜蜂伸出嘴巴上的那根针来,我害怕起来,想躲,但躲不开,我已经没有手脚了,针向我刺过来,我感到一阵疼痛,我醒了。
我醒过来一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觉得自己是朵花。等我意识到,我才真正的害怕起来。他整个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想叫,但立刻想到那是在我的小房间里。我又马上想起小房间的门。我记得他进房间时我没让门关上。我那时第一想到的是门,不是别的,竟是门!我推开他的头,用眼角一瞟,门真的没关上,隙开着一条缝。这家伙,真疯狂到了这种地步!我说,压低了声音:“门,门没关!”我说这话没考虑,说了就知道不对,但他还偏偏不相信,他以为我是骗他,拚命地按住我,吻我。我放弃抵抗了,我本来就生病,没力气,而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压住我。最主要是怕,在我家里,在我的小间里,我怕出声,我怕邻居知道没脸见人。我恨他,我从那时开始就恨死他了。我从那时明白,彻底明白,什么爱不爱,都是假的,他就是千方百计要得手,他就是要霸占我!我受骗了,但已经晚了。我哭了。但他不理我,用舌头来舔我的泪水,又抓住我的两只手腕,抓得生疼。他怕我打他。他对我一点怜悯与同情都没有,不要说爱,只有卑鄙下流的念头。他的舌头毛拉拉的,像刺毛虫一样叫人恶心。他那呼嗤呼嗤的声音好响,像火车头,我真怕声音传出去。还有床脚发出的声音。我听见公用龙头上水冲下来的哗哗声,我听见走廊上橐橐橐的脚步声,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揪紧。一直到他终于放开了我。我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地跳下床,把门关上,然后我就蒙在被子里哭。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虽然还没有听完你的全部故事,但已经可以捉摸到一点造成你的悲剧的原因了。他这样做,是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我不仅指道德上,而且指心理上。从心理方面说,他的粗暴的行为破坏了两性关系的自然基础。从此,男女**在你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屈辱的事情。要抹去这个创伤,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而产生的厌恶感,会毁掉双方以前努力栽培起来的感情。但是,我如果要为他辩护的话,那他这样做也许是出于无知;出于放纵一时的情欲冲动;出于受传统偏见的影响,认为贞操的占有便是对女性真正的占有;而且,我认为他很大程度上还误认为这是一种男子气的表现,会赢得女性的折服与崇拜。电影院里的那一手与他那天的行为有他行为逻辑上的一致性。但他不知道这两者对女性则有质的区别。女性欣赏男性大胆、狂热的追求,同时更欣赏男性对她的爱护、体贴、尊重,古往今来,只有用强暴手段使得女性屈服、顺从,而没有由此赢得女性的爱情的。)
不,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你说这是悲剧的原因,结论下得还太早。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到现在我自己还说不清楚。你先听我说下去吧。
我哭,他不理我。突然,他说:“哭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回!”我愣了,揭开被子。他已经把衣服都扣好了,头沉得很低,我只看见他的头顶心,他用手一遍遍往头发上抓,像翻地一样,抓得头发乱七八糟。我说:“你胡说什么?”他说:“好了,到这时候还来蒙我?你就老实说吧。”我气极了,从床上跳起来,盖头盖脑地打他。他一动不动,就像块石头,打得我拳头都痛了。我又哭,哭得透不过气来,他照旧不动,然后又说话了。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他整个人是僵死的。“你老实说,我一切都原谅你。我跟你是头一回,但你不要以为我……这点是起码的常识。算了,上帝安排的,我没话说了。我千拣万拣。我要拣个垃圾,比你漂亮的有的是。我知道,单位里人家看我是垃圾,我不垃圾,我要叫人家以后抬起头来看我,不是斜着眼睛看我。总会有这一天的,我坚信,会有这天别人都来拍我马屁的。所以我要找个不垃圾的女的,找个正派的有档子的女的。算了,我认输,我对老天爷认输。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我打印了,我就要你了。只要你跟以前的一刀两断……”
我一时震懵了。我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开始我想,他这个人卑鄙极了,强奸了我,又来威胁我,但不像,他的样子不像,难道真是我出了什么问题?我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千干净净的,但我听别人说……我明白了,但我有口难辩,天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他板着脸盯着我看。命运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残酷?本来应该是我理直气壮地谴责他,现在却变成了他来审问我。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死,但我还是要跟他解释,我不知道,我是纯洁的……
(啊,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痛苦!……你冷静一下,请喝口茶,再换一杯吧。)
谢谢。
那天,他还不相信!他说:“你不愿说也就算了,就算以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但一切到此为止。我这个人,不是肯让别人爬到我头上来撒尿的。”他说完就走,我简直是要疯了!
(这样的悲剧!男人们常喜欢说:女人,你的名字叫软弱……我不想抽象地谈男人女人、男女平等,但我要说,有许多男人,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后来?)
后来我就去翻书。你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么开放的时候,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要去买一本这样的书,多么困难,还不要说去借。我总算找到了书。你说我能写小说,找书的过程就可以写一篇小说。不说了,我只说一点,在找书时,我更怕碰上女的。我怕男的,但后来发觉更怕女的。为什么现在男女事实上没有平等?历史的原因,那是次要的。不是说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人的意识?现在家庭中男女拿一样的工资,现实就有平等的基础。现实比历史更强,你看服装,现在连老年人也要穿尖角领衬衫,两用衫,不喜欢穿中山装。我小时候还看见老头子穿大腰围裤子,在肚皮上折一下,现在城里哪个老头穿?我说主要原因是男的齐心,在压制女的问题上团结一致。女的呢,只有口头的一致,实际上内部倾轧,反过来暗中帮男的。
我还是说书吧。书上举了几条理由,但我都对不上号。我从小不喜欢激烈运动,也不会骑车,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撕裂过。也许是天生的吧,那我是太倒霉了。我更相信是一种命运,而且我感觉到命运对我是恶意的。但没办法,我还要生活下去,那时我还不想死。
我就编了个谎话,说小时候跳鞍马时受过伤。我看出他不相信。后来我想想也是,要真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就会对他说了。我应该照原样说,这样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正是命运,从我被他缠上以后,就没一件事是想对了的。
(与那个副排长分手呢?)
也不能说很对,至少是不够冷静,没细想。
他不相信,也不再追问。这样我就觉得欠了他一笔债。后来他要我每星期到他家里去,要我吃避孕药,我都答应了,就因为这一点。我那时想,反正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那就跟他好好过吧,培养培养感情吧。他对我还是很温存的,所以你说我怕那种事,这倒并没有。有一个阶段我还觉得找上他还是不错的。他在其它方面不见得比那个副排长差,在感情方面要强烈得多。我已经看过这方面书了,知道夫妻两性关系的和诣也是一种幸福,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而且如果不和谐的话,那是非常痛苦的事。十全十美是没有的,有那么点幸福也蛮好了,我那时很阿Q吧?
(不,这应该是一种美德,一种牺牲精神。)
“应该”,你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却不是”?
(我说不清。我应该也有说不清的时候。)
应该。对……喔,这我等一会再说。
我按顺序说,否则要说乱的,我心里又乱起来了。我那时对他的反感,主要是他逼我把关系跟我父母挑明。我要挑明,但时机不成熟,姆妈还没回来,就是回来了也要一点点造舆论。他不肯听,还以为我看不起他,对他不是真心实意。我们常常为这发生争吵。
后来,我发现了他更不能容忍的地方,他要管我。我对亲生阿爸管我都反感,他来管我?起初是我读书晚上下课他都要来接我,我不要他来,在关系对我父母挑明之前,我不希望公开化。他为了这个跟我大吵,我想这大概伤了他自尊心,就安慰他。后来他来问我某个男生怎么怎么,我为什么对某人怎么怎么,反正他在暗中监视我,也要让我明白他的厉害。这我受不了。后来,我们大吵了两次。
一次,是为了他自说自话把我拉进他的沙发工场。去年年底,队里贯彻城市经济改革精神,他自己也多次跟小董、老许去谈,领导上同意他承包,在队里搞个第三产业,做沙发。条件是他包了自己的全部工资奖金,再包三名老弱病残、不适宜在工地上千活的工人的全部工资奖金,这三个人由他领导。队里提供一间仓库做生产场地,他每生产一只沙发向队里上交十元钱的管理费。他没提别的要求,就指名再要我去当财务兼带做沙发套。这一切,包括他以前和队里领导的谈判,都没告诉我。临到队里同意了他的要求,小董来找我谈,要我好好帮助他、协助他——小董还只知道我们过去是师徒——我这才晓得。我去找他,他还装糊涂,好像是领导上想到让我去的。而且,他又流露出这个意思,到了沙发工场,就不能再去读书了,因为工场里干活主要是下午与晚上,天天要日班连中班。让我脱产去读书,影响不好,他不能再管别的几个人。你看他的一套算盘打得多么精,他就想用一条绳索把我牢牢捆死。到了沙发工场,队里不管我的工资、奖金,我的经济命脉也全部抓在他的手心里。可他又说得多么好听,创业时期,希望我支持他的事业。这一回,我是拉破了脸皮跟他吵,我生平还是头一回这么吵。我就抓住他事先不跟我商量,事后又想骗我——小董跟我谈话时,说了是他点名要我——我死不让步。他以在队里公开我们的关系来要挟我,我就说,如果他敢这样,我就彻底跟他分手。这回,他最后让了步。
另一次,我偶尔碰见他与一个女的——就是我头一次上他家见到的那个时髦的女人——一起在外面咖啡馆里玩。我责问他,他说那是他家的邻居,又说是以前的邻居,现在搬了,离开两条横马路。他说那个女的是分配到安徽小三线工厂的,不肯去,荡在上海,外面路子很粗,他做生意要用到她,但绝不会跟她谈朋友。要跟她谈朋友,早就谈了。我不肯放松,铆牢他对我不老实。我这不是吃醋,我知道,我心里并不相信他跟她会有什么事;但我不能放过他…
我那时吵过以后,也常常想到,是不是像那个大学生说的,我们从“恋”向“爱”变过去?我问我内心,我倒并不觉得不能摆脱他,反而常常劝自己说,不要摆脱他吧,算了,不要摆脱他……这不说明我对他没有爱吗?我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我违背了父母的意志,我还要承受社会的舆论,临到头来,我却要跟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就在那个时候,命运又一次来捉弄我。
今年春节过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学校——区工大预科班,由同学们自己发起,在长风公园组织一次联谊活动。大家先拍了几张照,又围成一圈座谈座谈,猜猜谜,唱唱歌。虽然都是参加工作的人了,有的已经是爸爸妈妈了,但学生味很浓。到十点,宣布自由活动,十一点半到山顶野餐。那时,我突然发现,原来班级里已经暗地配成了好几对。大家都分头自由活动去了,那一对对的走得最快、最远,他们也不顾别人的取笑,这一个半小时对他们太珍贵了。我真羡慕他们。我和他就差没有办法律手续,但我还从来没体会到过这种滋味。我一个人沿着湖边慢慢地走。我不愿意加入到人堆里去,谁知道那里面有没有潜在的一对对呢,也许他们不希望别人介入进来呢?
我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你怎么一个人?”我回头一看,是班长小刘。我说:“你不也是一个人,怎么不把朋友带来?”我们有好多同学都带了自己的朋友来,有的还带了丈夫、老婆和孩子来,但外来人员不参加拍照和集体活动。他说:“我没有女朋友。”我已经听说他没有朋友,但仍然说:“谁相信,像你这样的条件,一定是你要求太高。”小刘的条件确实不错,一米七十五以上,风流倜傥,人又活跃,学问又好,待人也和气,党员,一看就是干部的料子。他来读预科班,说是厂里强调专业对口,他就利用些上班时间打点数理化基础。他的主攻方向是文科。听说他参加市里大学自学考试,已经只差一二门了,他还打算去考研究生。他说:“这话很难说。条件每个人都有,有人欣赏这种条件,有人欣赏那种条件。你呢,你怎么也不带朋友来?”我说:“我也没有朋友。”他说:“那你也是要求太高了。”“不,”“我怎么能要求高呢?我这一辈子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人,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知怎么会漏出这么句话来。这当然是开玩笑,但也是不应该说的。也许我自从跟他好了以后,在这方面就不太顾忌了。我听说妈妈们说话是毫无顾忌的,也许我的心理也发生变化了。他听了我的话没有反应,我发觉有些不对,但又不敢对他看,怕看见他的异样的目光。果然,隔了一会儿,他
说:“你了解我哪些方面呢?”这声音听起来很干,我的心开始突突乱跳起来。接着,他就向我介绍他的家庭情况。他说他家里很穷,父亲很早生病死了,母亲靠生产组的工资与给人洗衣服、倒马桶,养活他们三个孩子。他姐姐“一片红”,插队到淮北,嫁给了当地人。那里很穷,他常常要寄钱去接济她。他想到他是靠了她去插队才分配进工厂的。弟弟因为缺人管教,轧了坏道,现在在白茅岭农场。过两年出来。他还是要负责安排他的生活,给他温暖,不能让他自暴自弃。他说他很自尊,也很自卑,因此别人给他介绍朋友,或者周围有女的追求他,他都不愿谈,他要自己认识一个,一个能与他同甘共苦的终身伴侣……我听他说,我知道我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向他说明。但我说不出口,我怎么好意思说?刚才还否认自己有朋友,别人向你真诚地表白了,把一切不利条件都坦率地摊了出来,你忽而又说自己是有朋友的,他会怎么看?这不是太伤他的自尊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