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你当时的想法吗?)
是的。
(你还说没把他放在心上呢。……往下说吧。)
我这只是自己的猜想,以后也没问过他。他总是要充英雄好汉。
(敢于对一个人的内心作这样的推测,是基于相当的关心和体察。你也许自己没有发觉,这是自然而然的。但他在你心中,从你认识他那天起,就不是无足轻重的。你往下说吧。)
接下去他就发牢骚。不过他也真是太苦了。十五平方米的棚棚里,要住父母兄弟姐妹六个人。他天冷了到同学家钻铺,天热就睡马路上。他要翻造房子,自己结婚,也让父母住得好一点。他为了这个要积钱,就旷工在家里做沙发卖。他把十个指头伸出来给我看,我楞住了。他以前的手指细细的,
都说长得秀气,可以弹钢琴。现在指端磨平了,有的指甲隆起像个土疙瘩,指体膨胀开来显得很粗,特别是食指、中指、无名指的关节,厚厚的茧皮、累累的疤痕,像瘤一样鼓突出来,十个手指都无法并拢了。我被他的手给震住了。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是为了一点小小的正当的愿望,还要开除他,那是太不公平了。我问他怎么会把手折磨成这样?他说:“绷弹簧。我的沙发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气的,许多人找上门来要订货,我们街上有几个做沙发的小瘪三就冒我的牌子。个体户没有商标,创牌子全靠自己手里做出来。你看见了吗?以后我要戴金戒指,非得定做。”
他又笑了。在这一刻,他往我心里打进了一个桩。我回想过,以后我常常对他屈服,就因为他那双手。那双手的骨子里是很厉害的。
我回到队里,就拚命地帮他说情,他要造房子,他确实是比谁都需要房子!住在这样的棚棚里,你叫他思想境界怎么高起来?小董是同情他的。半个月以后他改为“留队察看”来上班了。去年春节一过,队里就帮他盖房子。
队里先是准他的事假,同时补助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后来又派了一个师傅支援他。他人缘好,组里也有几个小兄弟请假调休去帮他的忙。砌到三层褛、上梁的那天,小董、老许和党政工团、科室干部、班组长,全部开到他家去突击义务劳动。那天正是星期天,去了三十几个人,都是技术好手。我们队的干部都是工人出身,差不多都从技术尖子、先进工作者提拔上来的。建筑队,领导会干才有威信。三十几个人都是队里的精华。给他家盖屋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那些乱七八糟的棚棚一碰都不能碰,螺蛳壳里做道场,不说别的,就说运料进去,也要天大的本事。我们的竹工班长硬是在一尺宽的夹缝里把三层楼的脚手搭起来。那天来看的人不得了,不光是周围邻居,隔几条马路的也有人跑来。而且从早到晚不见人少,只见增多。围观的人不能进入施工现场,本来施工的地方只有巴掌大一块,都站在马路上,昂着头,踮起脚,还指手划脚发表评论,还喝彩叫好。脚手架矗起来时就叫好,像看足球一样。我负责供应茶水、面包,那些小油子都高兴帮我往里抬,能到里面看一看是一种光荣。那天,他显得特别老实,好几回跑到老许面前说:“以后我再旷工,我就不是人!”“我再跟领导作对,我就不是人!”他大大出了下风头。
房子盖好,谁都相信他也一定会改好了。5月1日,他请我到他家去吃午饭,说是要酬谢酬谢盖房子的有功之臣,也请了小董、老许他们。他这么说,我不能不去。
我是上午十点到他家的。一进门,他妈妈和妹妹就“欧”地叫了起来。他弟弟告诉我,他到车站接我去了,怕我不认识路。然后,他弟弟就跑出去找他。单位里其他人一个也没到,我就发觉有些不对头。但他爸爸妈妈又是绞毛巾,又是泡麦乳精,弄得我不好意思问。他弟弟把他找回来了,他原来在公共电话亭那里排队要给我家里打电话。他带我参观他的新屋。这屋子其实并不大。底面积十五平方米,三层,每层才两米高,楼梯也在屋里。但我看到过他家过去的破相,也看到过造这屋的艰难,所以觉得眼前亮堂堂的。这三层,底层是吃饭摆杂物的地方,也是他们兄弟做沙发的工场间。晚上,他父亲和他弟弟就在都里搭个铺。二楼是他妈妈和他妹妹住的房间。他住三楼,和他的在漕河泾工作的哥哥合睡,他哥哥那时已在筹备婚事,做倒插门女婿。上三楼要靠一张可以翻折起来的木梯子,做固定楼梯屋里就转身不开了。但从木梯子爬上三楼,看到的倒是金碧辉煌。也许我没想到有这么好,所以一眼就觉得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后来我跟其他结婚的人家比比,他也不过如此。当然不算是低档的,但也不是最高档的。他已经把屋内按新房格局布置起来了。墙是天蓝色的,印上墨绿的竹枝图案。清水蜡克的组合式家具。只要装上吊灯、窗帘,床上放些花花绿绿的被子,就蛮像样,拿得出手了。他最喜欢那张三用沙发,足足介绍了有十分钟。雪青色的丝绒面料,梯形金包手——这是他按照手的自然姿态的最新设计,全软边,豪华式靠背。你听他说,会觉得全上海最高级的宾馆里,也没有这样高级的沙发,我听着直想笑。但这沙发实在漂亮,叫人舍不得坐上去。我说丝绒容易沾灰,应该快做沙发套。他说沙发套早已做好了,今天是贵客临门,特意除去的。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粗起来像把斧头,细起来像根针。但那时我还看不透他,还以为他是真心诚意感激我,我听了他那种话还觉得不好意思。
我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说:“有了,还没来得及敲定。”
对这话我很相信。我记得上次到他家时,见到过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的,还给我端过一杯茶。我原以为是他妹妹,那天我才看清他妹妹还小,梳两条小辫子,像中学刚毕业。怪不得他那么急着要盖房子,又急着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好。我说:“那你动作要迅速。”
“当然,”他说,“我要么不敲,要敲就敲死。”
他说这话时真有些恶狠狠的。我那时听了很好笑,怎么说“敲死”?谈恋爱也能用狠劲吗?过后我才知道,这家伙真不是说着玩的。
到了十一点,还不见有人来,我就催他去看看。他到这时才说,本来就没请别人,头头们请了也不会来,他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以对我说请了好几个人,是怕我推脱。“你不来,两个老的就要埋怨我,他们是一门心思要谢你。”他这么说,我也没法再讲什么。
十一点半,他母亲来叫我们下楼去。一张圆台面,只坐了他、他父亲和我三个人。他弟弟掌勺,据说是厂里的大菜师傅,逢年过节经常到同学朋友家里去帮着烧酒席,那天是特地留在家里烧莱。他烧的菜真不错,我到馆子里吃同学结婚酒,也没有这菜好。他母亲和妹妹做下手,端菜。两只煤球炉,菜不停地端上来,一张桌子很快就挤满了,盆子上又搁盆子。他父亲还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向我敬酒。
到一点半,菜还在端上来,我实在吃不下了。他说:“算了,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呢。”我一惊,正想问问清楚,他说:“电影不是请你一个,真的,你可以问我爸爸妈妈。老许、小董,凡是造房子出过力、帮过忙的师傅、兄弟,我都请了。我买了六十几张票。”
“五一节,你怎么弄到这么多票?”
“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我帮这家电影院修过座椅软垫,现在经理跟我是老朋友。”
他这回没说谎,但一到电影院,我就发觉自己是严重失策了。他拿的票是十五排一、三座,在正中间。我们到得晚了,已经在放幻灯了,要从别人的裤腿前挤过去。这一排与后面几排都是单位里的同事。我一边往里挤,一边听见队里几个出名的捣蛋朋友在后面喊:“你们不能早点来吗?”“你们两个一路上笃悠悠荡过来的是吗?”他还兴致勃勃地回敬别人:“你眼热是吗?荡不荡和你什么关系?”他是队里出名的油子,我已经发觉有些不对劲,但吃不准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让我坐一座,那边双号就不是他买的票了。电影放了半个多小时,故事刚刚紧张,我忽然觉得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手背上痒痒的,像有微风吹过。他的手!那豁起的茧皮和我的皮肤——我要把手抽还,来不及了,那只粗糙的大手像水泥闸门一样落了下来,把我的手紧紧地压在下面。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我用右手去拧他右手的手背。我拚命掐,觉得指尖上已经有点粘乎乎了,那只手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块木头雕的一样。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他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看也不对我看,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他旁边就是小董,再旁边是老许,他真是狗胆包天!忽然,他的左手又飞过来,把我的右手也捏住了。银幕上轰隆一声,一片白光,剧场里一下子很亮。我头一回知道电影院里有时其实是很亮的。我看见我们的两双手交叠着——他坏透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而我的身体被他拉得向他那边倾斜。要是被别人看到的话,还好像是我主动向他依偎过去。我真想嚷,但我知道这一嚷他就坏事了。他刚刚回到正路上来,我不能让他破罐子破摔。他也看准我这个弱点,知道我心软,才敢这样欺负我。但我不会让他得逞。我咬紧牙用皮鞋跟踢他。一脚又一脚,他连避也不避一下。我踢得脚趾也痛了,踢得没有力气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气极了,差点哭出来。但我决不会哭,就让他这么得胜吗?后来,他把我的右手放开了,但左手还是被他压着。我身体往后一靠,用右手遮住眼睛,装出哭的样子,吓唬吓唬他。没用,他根本不看我。我左手放松,让他以为我屈服了。果然,他右手的压力减轻了。我等了一会儿,把手猛地一抽,可惜只来得及抽出半个手掌,又被他捉住了。他还在我的指头上轻轻地捏捏,得意呀!我熬不住了,眼泪突然滚了下来,
我连忙别过身体把眼泪擦掉。
电影放完,灯一亮,他立刻把手放开了。他要是再捏住我的手,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也准备不顾一切地出他洋相了。我看也不看他,站起来边走边和队里的人打招呼。我要让他看到,他什么也没得到。这种强盗行为,像一点灰尘,被我一掸就掸掉了。从此,他在我心中就彻底完了,他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形象。
他跟着我,随退场的人流到门口,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好好谈谈。”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你在门口等我。”我说完往厕所里一走。我在里面等了好久,直到周围没了人声。我那天穿一件新式的两面茄克衫,一面是咖啡和黄颜色的香槟式,一面是淡黄色有点短的人造毛的,我把淡黄带毛的一面翻穿到外面。头发我本来是在脑后扎成一束的,现在我拆开披在肩上。然后,我穿过剧场门厅,从另一扇门出了电影院。那里正有个小青年在兜售塑料太阳镜,一元一副,我挑了一副浅棕色的戴上。我再踅回去看看他。我可以立即去车站,但不看看他一副呆相我不解气。我走到电影院正门旁边,一眼就看到他站在那边一扇边门对面的电线杆下,两眼直盯着门看。这回他是真的全神贯注,不是假惺惺装的。正门旁有个卖瓜子、五香牛肉干的小摊子,旁边围着几个人,我也挨到这堆人里面,斜眼监视他。他等得不耐烦了,伸伸懒腰,忽然蹲下去,好像系鞋带,后来我发觉不是系鞋带,鞋带不会系那么久,而且一直系右脚,一定是脚上被我踢伤了,出血了,出乌青块了,活该!后来,他站起来向正门口走来,我连忙向一边溜走。走了几十步,背后没有动静,我回头一看,他走上了正门的台阶,原来他是去向收票的人打听。我赶紧往车站跑去。
车很挤,我好不容易赶回家,家里没人,我这才想起晚上定好要到大伯家去吃饭。这时,我浑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却又不能不去。老天有意跟我作对,去大伯家的车比回家的车更挤。我用尽力气才攀上一辆车,突然腰后被人狠狠戳了一下。我一回头,一股酒气直喷过来。“看什么?有什么好看?快上去!”我说:“你不要耍流氓!”那家伙还反咬一口,说我挤在前面不动,下面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也帮他说话。我当时气得只能说:“你流氓!流氓!”我真的动了气就什么话也说不出。
从车上一下来,我就奔到最近的一条弄堂里,身体刚躲进暗地里,眼泪就喷了出来。孤孤单单的一个女的真苦,女的真苦,我心里苦透了。一块手绢湿得可以绞出水来,我几次想忍住,就是忍不住。等我一口气慢慢缓过来,一看表已经七点三十分了。这么晚再到大伯家,自己的眼皮又肿着,叫我怎么说。我决定还是回家。阿爸姆妈平时到大伯家总要九点以后才回来。一到家我先躺在床上,等他们回来问起,就推说头晕、胃里不舒服,可以蒙混过去。
回家的车依然很挤,我看时间还早,就沿着汽车路线往前走,走了一站又一站,竟一直走到了家。没想到屋里亮着灯,他们赶在我前头回来了,我知道这下坏事了。
果然,我一只脚刚跨进门,阿爸就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有哮喘病,一发火就要咳嗽,咳得满面通红,太阳穴里的青筋都像蚯蚓一样鼓出来。那天,他骂得特别凶,也咳得特别凶。说来也怪,他好像有根特别的神经,我推说晚上是被他——狠劲硬留下来吃饭,他就吃准狠劲在动我坏脑筋。他对
我嚷:“你师傅是哪一流角色你知道吗?他是什么东西你清楚吗?他这号人就是小流氓,你不要弄错!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心里不要昏!”
我听见这话差点又要哭出来。阿爸你早知道狠劲是什么人,那为什么我去吃中饭不阻拦,也不提醒我,还叫我送点礼去,不能空手?
姆妈见阿爸这么高声乱骂,就出来帮我。她也用这样的话责问阿爸。他说:“是我叫她去的,我叫她送礼的——对这种人,要佛一样敬他,贼一样防他。我是为她好!”
阿爸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逃出了门,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我憋不住了,一进小间就扑倒在被子上哭。我好冤呀,我做不来,我不懂!——什么“佛一样敬他,贼一样防他”?我只想真心待人,别人也真心待我。我活在世上不求吃得好,用得好,只求活得开心,与周围的人相处得和睦,大家以诚相待。想不到我一片好心,结果落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心里的痛苦是没有人能理解的。
(请容许我插一句。你刚才谈到了你的人生理想。而且,这种理想确实是比较牢固的,已经在你的灵魂中扎了根。因为当你委屈、痛苦的时候,你已经自觉地用这理想的标尺来度量你的痛苦。但是,你为什么把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待看得那么重呢?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在嘴上这么说说是有的,在心底里真的把它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那是不多的。所以,我猜想这里也许有特殊的原因。这原因可能是正面的,在你的亲友师长中,有人特别地重情谊,讲自尊,他给你的印象很深,也可能是反面的,你个人的经历中,或者你最亲近的人的经历中,有过那方面痛苦的经验。你能回忆得起来吗?)
不。我想不出什么原因。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脾气。我这个人心软,待人没有坏心,也不会防人,但别人对我不真诚,我当然是很气的……
(那请你继续往下说吧。)
我闷在被子里哭了好长时间,哭得浑身骨头像泡酥了一样,眼泪好像流干了。后来,姆妈进来了。她已经把阿爸服侍睡着了。她也不放心我,进来就盘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能把真情告诉她。我多么想有个人倾诉倾诉,但不能对她说。我姆妈是个无用人,她只会憋在心里暗着急,越想心事越重,几天几夜睡不着,结果犯胃气痛。我只好再哭。她见我伤心,就向我解释。说这天晚上其实是我堂哥军军的订婚酒,菜特别丰盛。我没有到,阿爸觉得失面子,一个人喝闷酒。弄得大姆妈不高兴,话里嵌骨头,所以阿爸的火这么大。我听姆妈一解释,倒又真的伤心起来。我本来以为阿爸是一片真心关心我,他再骂我,我心里还是感激他的。现在一听,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归根到底还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
军军比我大五岁,从小我们一起长大,是很好的。阿爸与大伯伯兄弟情谊很好,他们本来都有意思把我们两个配一对,就差没有说穿。后来军军到黑龙江兵团去了,开始他还跟我经常通信,后来就不写信来了。听阿爸后来说,是大伯伯意思,两个人分开千里,不好。要是军军那时提出要跟我谈朋友,我是会答应的,我一直认为他很好。前几年他从黑龙江回来了,还没等我们向那方面发展关系,新婚姻法公布了,规定堂兄妹不能结婚,这件事就搁下不提了。后来军军找了个女朋友,很漂亮,也蛮文静的,就是谈了两年多关系一直定不下。去年2月份,也就是离开那个“五一’’节两个多月前,军军来给我介绍朋友。就是他女朋友的哥哥,在部队里当个副排长。他是崇明入伍去当兵的,想复员后回上海,要在上海找个朋友。我当时一口答应了。我是看军军的面子,我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婚事关系重大,我应该帮帮他的忙。再说,那时我对谈朋友的事其实还不懂。别的女的可以说出十条八条标准,我说不出。我想,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只要人的基本品质好,今后过日子能真心待我,我就满足了。刚才,你们的男医生说,我在恋爱问题上很挑剔,其实我一点也不挑剔,我是把它想得太简单了,我简直是放弃了选择的权利。我想,军军不致于来害我,部队里的副排长,生活作风总是正派的。部队里找地方上的,他总会更体贴我,待我好。当时他探亲路过上海,我们就匆匆见了一面,谈了大概一个小时。他给我说说深山里的雷达站,我还没有听出什么味道,我想他是不大善于讲话。后来我们就通信。他的信倒是很勤的,一星期一封,不脱班的。但他的信比他说话更没味道,简直就是做报告。他的情书可以登在报纸上,让每个人看。我简直怀疑他们部队是不是有特别机密,寄出的信要事先让领导检查过。真的有了朋友,我就开始注意起那些事情来了。我看别人在路上依偎在一起走,多么有滋有味。我不是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一本书上说,情意与距离成反比,距离越远,爱情就越浓,这样才能取得一种平衡。每个人在恋爱中可能获得的甜蜜应该是等量的,不受时间、距离等等条件的限制。我越是读他的信,越是觉得他是硬着头皮在完成一件任务。他对我没有爱,我在他心中的价值只是一个有上海户口的姑娘。他并不希望更多地了解我,也不希望我更多地了解他。他只要让我知道他是个副排长,党员,军军女朋友的哥哥,就够了。我也许有点对他要求太严格了。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老实说,我到今天也说不清,我对他不了解。但那时,我对他是有点失望了,不过我没有表示出来,我照样给他写回信,照样盼着他下一封信是不是会激起我心底的波澜。我一点也没想到过要与他断绝外交关系。所以阿爸因为我在军军的订婚酒席上不到场,对我这样恶狠狠地大发脾气,我怎么能不伤心呢?他骂狠劲是流氓,其实无非是不相信我女儿。还有就是要让我知道,我不能违抗他的意志。如果我要跟部队的朋友断,他是绝对不容许的。他这样做是为了他兄弟的情谊,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他就不来问问我到底是否幸福,他不惜牺牲我的幸福。
这些话我也没有对姆妈讲。我知道讲了她只会哭,只会劝我顺从阿爸的意志。姆妈是阿爸的第二个老婆,她与阿爸相差十几岁。阿爸的原配老婆,我两个阿哥的姆妈,在生我第二个阿哥三年后病死的。姆妈与阿爸结婚两年后生了我。两个阿哥与姆妈关系不好。姆妈是个老好人,决不会去虐待阿哥。但后娘是难做的,邻居隔壁背后要挑,姆妈又怕别人说她后娘凶,该管的地方也不敢管。两个阿哥都像阿爸的脾气,都是只会在家里称王称霸的人。阿爸看不过,因为的确是两个阿哥不好,就出来训他们,骂他们,结果父子关系闹得很僵。大阿哥插队落户到江西,后来找了个四川的女朋友。落实知青政策时可以回上海,他不回家,情愿跟女朋友跑到四川去结婚,现在在一所中学里教书。二阿哥也插过队,后来病退回上海,结婚倒插门,逢年过节跟家里也不来往。阿爸嘴上硬,说譬如没生这两个孽子,其实心里是后悔的,又说不出。所以这几年来对我特别凶,管头管脚处处不顺眼,就是把这口气出到我身上。姆妈也知道,她总觉得是她的不好,没有处好同两个阿哥的关系,所以要我忍耐,要对阿爸多体贴,让他心里快活些。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把真诚相待看得那么重。)
是的,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你不要误解,阿爸对我凶的时候凶,好的时候也是很好的,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是真心诚意地很欢喜我的。
(这我知道。但你从小感受到的爱总带着些不自然,总伴随着纷争,所以你渴望真诚。)
你这样说,那是对的。……现在我知道,真诚未必见得有回报,好心多数没好报。
(后来呢?他又来找你?)
是的,他脸皮之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5月6日,“五一”节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他就大摇大摆上我家里来了。还提着“手榴弹”、“炸药包”、“子弹”,一副毛脚女婿的派头。我开出门来见他这副样子,浑身发抖,真的,从心口里抖出来,好像那里装了根发条一样。我盯着他看,他对我嬉皮笑脸。我憋了半天,不知怎的会说了一句:“你来了?”话出口我后悔得想咬自己舌头一口,什么话?就像约好等他来似的。但我那时脑子里白糊糊一片,想不出什么厉害的话来对付他。我真希望阿爸把这些东西都扔出去,可他却偏偏堆起了笑脸,嗫嗫嚅嚅地说:“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还由他大大咧咧地说:“伯伯,伯母,这都是你们不好,谁叫你们让徐红带礼物来,害得两个老的天天在我耳边嘀咕,要我来还礼,不还礼他们就睡不着觉。老实说,我生平还是头一次拎那么多东西上人家的门,拎起来手势还不像呢。”他说着,眼睛还放肆地朝我这边瞟过来。我真想一转身回自己的小房间,但怕阿爸看出破绽来,只能耐着性子陪着。
七拉八扯他坐了一个多小时,屁股才离凳。阿爸又叫我送一送,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