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刚强不是大补膏,难以相赠
宋强回来了。他在局短训班学习了三个月,完满结业了。
黄昏时分,宋强骑车到家,那模样真精神。大红的三角领短袖线衫,白布平脚裤。红衫的领圈上镶一道白边,白裤的拼缝处嵌两条红线。汗水淋漓,浸得红的更红,衬得白的更白。如果红的象征感情,白的象征理智,那么他这身便装,正恰到好处地反映了他的精神面貌:热情奔放,思想明快,快得就像闪光的锋刃,一眼便给人强烈的印象。
他家是自盖的两间平房,屋前有块小小的庭院,用一些断砖垒成一道齐人高的围墙,中央一个方洞,挡着两扇粗坯的木门。车的前轮刚撞上门,宋强就单脚踮地,用双铃打出一串漂亮的旋律,兴高采烈地喊:“妈,我回来了……”
为了准备在结业时宣读的那篇小结,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篇小结是高水平的,称得上科学论文,题目是《论现代化企业管理中的若干问题和改进意见》,洋洋万言,材料丰富,分析透彻。在结业典礼上,局党委书记在讲话时特别提到了一句,局团委书记还私下里暗示,可能要将他调上去工作。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盘算,是现在就到机关里去好呢,还是在基层再干出些成绩然后上去的好?从坐落在近郊的学校骑车到家,将近一个半钟点的路,好像一转眼就到了,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
母亲来开门了。越过那瘦削的肩头,他一眼看见屋檐下小竹椅上坐着包蕙芳,穿一件鹅黄散花的涤纶短袖衬衫。宋强心中一阵狂喜,车龙头差点撞到妈妈的肋骨。
“你怎么来了?”他一面接过妈妈绞来的毛巾擦着汗,一面对着蕙芳喋喋不休地说,“你不来,我还打算晚上到你家里去呢。信收到没有?实在是没时间……为了写那篇论文,资料就抄了一大本,有的还要直接从原文翻译……”以下便是他的论文受到普遍重视的种种情况。有关组织调动的机密,他好不容易按下没说。
待骑车产生的热量渐渐散发,他发觉蕙芳的反应并不十分热烈。他暗生疑窦,是不是蕙芳家里有什么不利反应?趁这次学习,他大胆地将信寄往蕙芳家,投石问路,儿番信来信往,进展似乎很顺利。他正想赶这势头再推进一层,还没有乐极,难道就生悲了?
夜像一块陨石,突然降到这狭小而又生气勃勃的庭院里,闸断了滔滔不绝的话流。一会儿风传来几条马路外汽车喇叭“呜呜”的叫声,原来外面还有个大而紊乱的世界。
“你怎么不说了?”蕙芳终于问。
“好像不高兴。”宋强小心翼翼地拿张小方凳,在蕙芳身边坐下来,“家里好吗?”
“厂里出了事,”蕙劳说,“韵兰这次被评了三等奖!”
“什么?”宋强大吃一惊,不觉一手搭在蕙芳的手上。蕙芳刷地红了脸,宋强的妈悄然进了屋,宋强立刻将手放开,将身子挪开一些,定了定神。
“怎么搞的?”他已换成了谈公事的口吻。在一班更年轻的朋友们面前,他有意无意地要搭些小架子。
蕙芳把她听到的评奖会等种种情况都说了,又补充了自己的见解:“韵兰的工作向来踏踏实实,就这么忍心欺负她,哎……我去劝她,她只会对我哭。她本来怀孕反应就大,心情忧郁,还这样逼她!到底还有没有真理?这样的打击报复没人出来管,今后谁还敢积极,当先进?你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宋强默默地颔首。一股近乎麻木的疲劳感,像混浊的河水,将他淹没了。这不仅是刚才长途奔波的生理疲劳的发作,也是这些年来与人事纠缠逐渐积累起来的心理疲劳的反应。听蕙芳对自己如此信赖,他应该欣喜,却喜不起来;想到韵兰的处境那么险恶,他应该气愤,又恨不下去。乍闻时那种惊讶与激动,好像已过去了几个世纪,熊熊的岩浆,变成了一堆堆冷漠的顽石,有情的生灵都像昙花一现,永恒的是无情的历史。
“我去穿些衣服。”他站起来,风掠过湿漉漉的背脊,有股透骨的凉意。风不能算冷,只为刚才太热了。他从车龙头上取下装着衬衫、长裤的帆布书包,进了屋。一会儿从里屋出来,一手端着杯给蕙芳的自制冷冻酸梅汤,一手拿个热气腾腾的搪瓷杯,他替自己泡了大杯的浓茶。
疲劳感已经消失了。他穿一件丝质的白衬衫,在苍茫的夜色中像银箔似地泛着光:“你看是谁捣的鬼?”
蕙芳犹豫了一下说:“这我也猜不透。”这时,她又感觉到与宋强心理上的距离,这也曾是她在恋爱关系上颇费踌躇的一个原因。宋强常使人意识到他是个领导,而对领导,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蕙芳本来对韵兰的组长有些怀疑,也听到一些有关胡萍的传闻,但她不愿轻易地对人下坏结论,更不愿把这些话搬给宋强听。让他去问别人吧,她不愿自己给自己定个“利用感情关系进谗”的罪名。
宋强本来就不指望蕙芳有什么高见,但她的缄默,还是加深了他心头的孤独感。凡强者都有孤独感。
“反正不管谁捣鬼,评韵兰三等奖是不公平的,她带病工作,劳动表现一贯踏实,你应该出来支持她!”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宋强想到,不久前,厂长老靳有意无意地将一张报纸递给他:“你看,这条新闻还怪有意思的哩!”宋强一看,是一篇短论,主张不要对年轻的电影女演员宣传太多,这样不利于文艺新人的成长。又有一次,四委班子学习,分管生产的支委老汤提出,今后生产与宣传两条线要多配合,宣传应该更有力地促进生产……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很快在宋强的脑子里拼成了一张网,邵韵兰就是粘在那张网上的一只小虫,而整个网是冲他罩过来的。嘿嘿,他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是邵韵兰!
蕙芳还以为宋强是在嗤笑她,立刻撅起了嘴。
宋强不便解释,就将话岔开:“韵兰她怎么样?”
“她怎么样?我看再过几天她就要垮了。白天提起精神上班,身体不舒服也不敢让人看出来,医务室也不敢去,只怕被人说是闹情绪。你不知道话有多难听!回到家,她的志刚又要盘问她,要逼她去争,去告,说厂里告不赢,就告到公司、局、市里、中央……”
“她去公司了吗?”
“没有。不过志刚逼得紧,总有一天她拖不过去,不然就志刚自己去。他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人。”
“那他就不知道韵兰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韵兰到家里也有苦不敢诉,只说领导在解决。可怜她在厂里不能哭,在公共汽车上人多不能哭,回家也不能哭。好不容易下班我拉她到公园里去,她吃不下,我陪着她不吃饭,我们坐在大草坪上,周围是一对对谈情说爱的男男女女,我让她哭一哭,可她怕哭肿了眼睛,回家不好交待,也不敢多哭,她连个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蕙芳的声音哽咽了。
宋强心底也被掀起了一层同情的涟漪,但他立刻又使之平静下去。现在需要的是理智,就像那件白衬衫遮起了那件红线衫。他盘算着,让韵兰去告,到底好不好?盘算了一阵,他说:“我看韵兰越告越糟。谁暗算她,又没有把柄。她一闹,反倒落个把柄给人。一边是群众评的,摆得上桌面;这一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能说。一闹,她的标兵就彻底砸了!”
“为什么不能说?像她这样的工种,别的小组照样拿平均奖。”
“别的小组是别的小组的事,只能心照不宣。他们组说要严格执行按劳分配,你说应该表扬还是应该批评?”
“照你说就没办法了,老实人就应该被人骑?”
“吃一堑,长一智,凡事不能求一时的痛快,应该把目光放得远一些。”宋强说着站了起来。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就像云层里亮起一道闪电。正是这种可贵的灵感,帮助他越过了人生途中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此刻,灵感又照亮了他的胸壑,一条条纷乱的思绪,顷刻间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这条线,就像激光一样,可以穿透厚厚的钢板。
“明天我找韵兰谈,”转眼间他又信心百倍,挥手一劈,“这点小小的考验,没什么了不起!”
第二天中午,宋强把神气黯然的邵韵兰叫到办公室里,用一种沉着的、不容置疑的、又带着内在的强烈鼓动性的口吻,开始了这场至关重大的、艰巨的谈话。这是经过一夜深思熟虑,精心设计出来的。他相信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安慰你。”他看到韵兰微微一震,头抬了抬,反应良好,“许多人觉得你需要安慰,也许你自己也觉得自己需要安慰,不对!”他说着用手指往上一指,韵兰的目光应该像被线牵住似的,随着手指往上,她果然照办了,宋强的信心更是足了,“我知道,你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安慰。需要安慰的人是弱者,也许有许多人觉得你是个弱者,包括你的父母、志刚,同情你与嫉妒你的;包括你的知心朋友包蕙芳,她为了你的事急得废寝忘食,昨天一下班就赶到我家里来等我,好像我是个救世主。我对她说,办法当然是有的。但有办法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是个强者,我可以肯定地说。”他见韵兰垂下眼睑,也许是动心了,也许是困惑了,现在必须向纵深突破,“我不是凭空瞎说,也不是主观武断,更不是变相地安慰你。我是根据最新的行为科学,根据心理学,对你的性格作出分析以后,得出的结论。听了我的分析,你自己可以衡量一下到底对不对。根据什么呢?”他故意停顿一下,呷一口水,也叫韵兰喝点水。
“第一,你比较清高。你先不要急着否认。我说的是性格上的清高,不是平常一般人说的跟骄傲混同起来的清高。你也许并没有存心要鄙视什么人,但也不能苟同任何人的意见。你觉得跟有些人气味相投,跟有些人格格不入。这就说明你有主见,有明确的志趣,高标准的情操。这是强者的标志。弱者是没有主见的,他只会附和多数人的意见,只能依附于强者。
“第二,你一旦认清了一条道理,就有勇气坚持到底。这在你结婚问题上表现得很充分。你有藐视舆论的胆量,这是很了不起的。现在有许多人评头品足,认为把你捧得太高了,你受到的压力很大,但我始终认为,给你的荣誉丝毫也不过份。无形的舆论,有时比有形的枪弹还厉害。黄继光扑碉堡是英雄,邱少云一点一点被火烧死也是英雄,而且更英勇。舆论就像那一点一点的火……(他看到韵兰战栗了一下,赶快将话题推向明朗。)所以,你完全应该上电视,完全应该宣传。现在有多少青年因为条件、因为排场深深地苦恼,不敢去追求真正的爱情。比起他们,你不知要强多少倍。如果这样的‘先进’很容易做到,那些攻击你、嫉妒你的人为什么自己不去做一做呢?你应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有冲破世俗观念的勇气而骄傲,为自己的荣誉而骄傲。
“第三,目前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你感到很痛苦,照蕙芳话说,你连个哭的地方也没有。但即使这样,你没有丧失清醒的理智,没有大吵大闹,这也是一般女同志很难办到的,这说明你有很强的自制力。由于你的明智,所以事情没有弄糟,还有挽回的余地,还能变坏事为好事。
“那么,为什么你周围的人,包括最了解你的亲人,甚至包括你自己,都认为你是个弱者呢?这是根据一种世俗的偏见,因为你吃了亏,而又没能立刻作出反应。在这样的目光里,莽撞便是勇敢,克制就是懦弱。其实,这是最可笑的。中国古代就有个故事,‘二桃杀三士’,我想你一定知道。还有韩信受胯下之辱,歌德不跟蛮横无礼的绅士计较,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很多。从来就有匹夫之勇和智者之勇的区别。你是个有修养的人,怎能被没修养的偏见牵着鼻子走呢?
“所以.你的苦恼不在于你的软弱,不是因为你无力对抗环境,而是因为你找不到行动的方向。照行为科学的术语说,就是行为被挫以后,心理机制得不到升华。升华,就要使自己站到更高的水平,高瞻远瞩,统观全局。评你三等奖,在你个人是一种损失,一个失败,从全局着眼,又是一种变革,一个进步。像你这样的全市标兵,在以前,被评为三等奖,简直不可思议。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按劳分配原则真正深入人心了,尽管这里有偏差。这种深入,不是靠宣传,而是靠经济体制的改革。因此,这是代表进步的方向。虽然有差错,也许被人利用,对你说来太残酷,但毕竟是进步,我们不能叫它开倒车。所以,推倒重评是不现实的,也是不策略的。即使重评你不是三等,你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你得罪了大多数人,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今天,虽然有些人讥笑你,冷言冷语,但大多数人是同情你的。社会的进步需要牺牲一些个人利益,但个人利益并非绝对与整体利益相对立,两者还是可以统一的。这不是空头支票。只要你能够正确对待,群众很快就会谅解你,而且还会加倍地尊敬你。到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倒过头来总结经验,先进人物评上三等奖怎么办?这是具有新时期特点的新经验,说不定还要请你上电视台去介绍。”
韵兰像被催眠似地,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上。“她被征服了!”宋强陶醉在自己制造的激情里,毫不怀疑自己有改变、塑造人的心灵的力量。从本质上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尽管他处理问题还是相当理智、相当现实的。不能指望韵兰立刻变得坚强起来(尽管他以充足的理由向韵兰证明了她是个强者),但至少她决不会去干“上访”那种得不偿失的蠢事了。稳住了韵兰,就是稳住了自己一方的阵脚。接下来他就要细细调查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不能让织网者太得意了。当然,倘若韵兰能很好地进行配合,他是完全有信心真的翻出个新经验来,让对手目瞪口呆。
韵兰不知道宋强的深谋远虑,她从支部办公室里出来,恍恍惚惚,只明白了一点,要厂领导出面干预,把三等奖改成二等,已完全、彻底地不可能了,对丈夫的拖延战术该结束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志刚能高抬贵手,不再鞭策她去呜冤告状。与抛头露面、乞怜求告所承受的心理压力相比,三等奖带来的屈辱,还是比较能够忍受的。
她怀着一种类似恐怖的预感踏进家门,却一眼看见摆满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中央一只大冷盆,是半透明的海蜇、鲜润的酸辣菜、金黄的肉松与暗红色的火腿片,盆边上还间隔放着一片片叶子似的皮蛋与雕成梅花形的胡萝卜片。葱花炒蛋、白斩鸡、蘑菇豆腐与清炒虾仁,都散发着淡雅、诱人的香味。韵兰觉得奇怪,问:“请客吗?”志刚笑嘻嘻地点点头:“请一个贵客。”“请谁?”志刚不忙回答,却叫她数数冷盆边上的“花”是几朵。韵兰数了一下:“二十七,对不对?到底请谁?”“你这傻瓜!”志刚油腻腻的手指差点触到她鼻尖上,韵兰忽然明白过来,今天是自己实足二十七岁的生日。再看桌上,菜都配得那么清淡,有意照顾自己妊娠期的口味。她心底一阵感动,只觉得鼻尖又酸溜溜的,赶快报以一个羞赧的微笑,一转身,跑到大衣橱前,假装着对镜梳理鬓发。这几天来,她已发觉自己比过去更为**,更为脆弱。
清凉凉的橘子水惬意地顺着喉管而下,志刚兴致勃勃地吹嘘着自己的烹调技艺,婆婆那绵羊似的慈眼不时地打量着她,饱含着关切与爱怜。韵兰仿佛觉得就像前年去游黄山,置身在幽静的山道上,看野花自芳,听鸟雀啁啾,一会儿白云飘来在身边缭绕,那细雾般的氤氲,滋润体肤,渗透心脾……远去了,一切的烦扰,人与人之间的纷争,胃囊里翻腾的酸苦的汁液,都被抛在山脚下的尘埃里了。她款款而行,漫无目的。何必去登什么天都峰呢?就这么逍遥自在地徜徉,歇歇走走,又有什么不好呢?
“韵兰,你们厂领导到底准备怎么样?”
志刚的问话,又把无情的现实推到她面前,像阳光的利爪撕裂了虚无缥缈的雾。她再也不能回避了,就趁眼前这样的好机会吧。
“怕不行了,”她觉得喉头在发烧,“我看……”
“不要紧,你不要思想负担太重。”没想到志刚十分慷慨地一挥手,立时赦免了她。几口酒下肚,他满脸放着红光,气色真是好极了。
“我们做事要先礼后兵,仁至义尽,其实,我早就料到这批‘官僚主义’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他没有醉,但却稍有些大咧咧的架势,“韵兰,你不要怕,有我在,谁也别想欺侮你。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是沙漠里的仙人掌。要我开花供人欣赏也可以,不给浇水也无所谓,但谁要想来踩我、拔我,那就叫他当心刺!韵兰,你吃亏就在没有刺,以后,我要借几根刺给你,叫他们来惹你!”
刘家大妈见媳妇的两条细眉又快拧到一起了,连忙说:“你们男子要一点刚强,女孩子还是柔顺的好,女的有刺像什么?”
“像玫瑰花,不是很好么?”
“志刚,”韵兰横横心说,“我怕是生来的脾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叫我去公司、局,我真……”
“那是跟你说说的,难道我不知道你的脸皮薄,到那里只会做哑巴?再说,即使你有律师的口才,碰到这批只顾自己乌纱帽,不顾别人死活的官僚,又有什么用?用热面孔去贴他们的冷屁股,呸!我不会叫你去白受这份罪的。”
韵兰的心头顿时一宽松,她不觉端起杯子“咕咕咕”喝了半杯,刘家大妈欢喜地替媳妇舀了一匙肥美的虾仁。
“你还记得电视台的小王吗?”志刚问。
“哪个小王?”
“就是那个采访记者,把话筒伸到你面前要你谈谈体会的,后来,你不是说他两只眼睛像黑枣一样,还记得吗?”
韵兰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今天我去找他了!”
“找他?你认识他?”
“我还不跟你一样?一遭生,二遭熟,拍电视时,我听见别人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很好记:王明明,那种重叠的名字,一听就像高干子弟。现在的高干子弟,胆子最大,坏的胡作非为,好的敢打抱不平。我去找他,说:‘你还认识我吗?’他立刻与我热情地握手,说:‘怎么会不认识呢?最幸运的新郎。’我说:‘现在我快变成最倒楣的丈夫了。’我把你的事情原原本本、不添不减全部告诉了他。他听了十分气愤,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实在太恶劣了,人为什么要像狼一样凶恶?他说,电视台目前难以组织这样的新闻报道,他带我去找报社里他的同学。那人也很热心,要先找你详细地谈一次,再到单位里去核实……”
“不,不!”韵兰叫了起来,“我不去!”
“为什么?”志刚大惑不解,“他们是真诚地关心你,不会冷冰冰地来盘问,不会吹毛求疵,不会阴阳怪气……”
“我不去——”韵兰哀声地说。她显得那么地无力,差点扑倒在桌子上。
志刚被那种捉摸不透的软弱与固执扰得心里烦透了。他已经尽了极大的努力,制造了良好的气氛,用极婉转的方式,好不容易引导到点子上,谁知像金属钠接触到空气,一碰就炸。酒在他身体里发生了作用,像有一千条火蛇在乱窜。他以非常可贵的毅力,总算保持住了理智与耐心。
“你不要急躁,”他放松咬肌,细品了一口酒,“慢慢说,你为什么拒绝?”
“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操心、奔走。我知道自己太无能。志刚,你就算了吧。我们就这样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不当标兵,烦恼不是更少,一家人不是更和睦安稳吗?”
婆婆在一旁陪着叹了一口气。
“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你以为退让就能求得太平,忍气吞声别人就不会来惹你了?要真这样,倒也好了!”
事到如今,韵兰不得不把宋强中午的话照搬出来。尽管她并非十分信服,但至少,她觉得志刚听了以后,会觉得任何努力都将是画蛇添足的了。
志刚没等听完,一撑桌子,“轰”地站了起来。细细的桌腿在巨掌下颤抖,酒泼了出来。“这小子!”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这帮‘官僚主义’我算是看透了。用得着把你捧上天,用不着就一脚踢开。别人难过得死去活来,他朝南坐着说风凉话。光凭这一点,就非得要告,一定要告到底!”他差点一拳砸在豆腐碗里。
韵兰的震惊显然超过了限度,竟呆坐着毫无表情。刘家大妈赶紧拉拉儿子的手臂:“坐下,你喝醉了?有话不会好好地说?”
志刚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坐下,对韵兰瞧了一眼,她还是毫无反应。志刚心里有些发虚,脸上却仍然保持着那忿忿然的表情。
刘家大妈又替韵兰夹了一筷菜,说:“今晚应该高高兴兴,不要再提这种事了。”
志刚对母亲的干预很不高兴。要把这锅烧热多费劲,干脆还是趁热打铁。韵兰太虚弱,不能老这么迁就她,要给她输些血,打一针强心针。打针总免不了有些痛苦。
“韵兰,”他乜斜着眼,这样脸似乎扭曲了,显得很痛苦,“你以为宋强他真是好心?这种好心,就像你阑尾炎发作,一边看着你捂住肚子打滚,一边安慰你说,明年可以发明出一种机器,不用开刀,不用吃药打针,只要用道光一照,你就毫无痛苦地病好了——十足的伪君子!他有能力以后去总结新经验,把你再捧上电视,不会现在出面说一声,把三等改一改,这样岂不省事多吗?这事他完全有理由干涉,有权利干涉,也有能力干涉!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偏偏想出这种舍近求远的笨办法,这不是骗骗三岁的孩子?
“什么国家经济体制的改革,需要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加工资的时候,他怎么不站出来说,现在国家困难,我是gcd员,坚决要求不加!个人利益牺牲到他头上,他跳不跳?我看他跳得比谁都起劲!
“就算他是真心诚意地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干,你再想想,这件事到时候该怎么宣传?标兵评三等奖,评得对不对?评得对,那说明你干活偷懒,这还算什么标兵?哪里谈得上什么正确对待?评得不对,谁评的?群众!群众都是瞎子,都是糊涂虫,都是心胸狭窄的小人?即使这个组的群众觉悟低,领导呢?为什么不出来做工作,不伸张正义,不扶持正气?难道领导都是胆小鬼,尾巴,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他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