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半空中——现代工厂人情初探 5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0:49:38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案以后被他翻过来,坏事变成经验,你有幸再上电视,难道你组里的群众就真正地理解你、尊敬你、服帖你、爱你了吗?叫我做群众,我就加倍地恨你。你明明没有什么,就靠一张嘴巴两唇皮,把臭的说成香的,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现在你明明受了损害,却觉得没有脸去申诉,到时候,你去说这样的新经验,你怎么就有脸面,就有胆量了呢?”

“志刚!”刘家大妈喝斥了一声,韵兰还是无动于衷。

志刚咬了咬牙齿,继续说:“韵兰,你本来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就算了,你生性软弱,随你去软弱吧,也无关紧要。现在,你出了名,你成了众矢之的,你害怕了,想退缩,想依旧回到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老样子,这就由不得你了。宋强给你说韩信,还有什么‘二桃杀三士’;你当然也知道黔驴技穷的成语,驴干脆不踢三蹄子,老虎也不敢来碰它,踢了三蹄子又想退让,正好被老虎放心大胆地吃掉。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人生就像赌牌,要摸别人的底,自己的底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摸到。现在的情况,就好比你手中捏一张A三张3,对方打一张K,你就要毫不犹豫把A打下去,他手中的‘炸弹’不一定敢出来,也许还要让你出一手牌,你就可以脱手了。如果你缩头缩脑,他就摸到了你的底,你就完蛋。你知道自己软弱,就应该把软弱深深地藏起来,装得比强硬还要强硬。你一定见到过,在每个圈子里,几乎都有个被人愚弄、被人取笑的可怜角色,像小丑似的。这个人并不一定是最无能、最愚笨、最软弱的,但一定是最老实的,因为他把自己的底牌摊开告诉了别人。现在所有的眼睛都在看你出牌,摸你的底,你愿意落到被人捉弄、任人摆布的地步吗?”

志刚的话不能说不雄辩,就是宋强站在对面,也未必背上不冒冷汗,然而,韵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定定的,似乎超越了墙壁隔成的狭小的空间,望着相当遥远的地方。光洁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灯下泛着釉似的亮色,宛若一尊瓷像。

“韵兰,韵兰,”刘家大妈像唤魂似地轻轻地喊,“你不舒服,就早点睡吧。”

“瓷像”慢慢地站起,移步拖到床边,又坐下不动了。

志刚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心扉,他不知不觉地把杯子举到唇边,要喝一口暖一暖。

一只青筋毕露,皲裂纵横的手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还喝!喝醉了信口开河,你要把人吓死,还要把人逼死?做人做人,不靠说,靠做!韵兰这样的好姑娘,别人就忍心一直欺侮她?人心不是都给狗吃了的。她要有个好歹,看我不跟你算账!”

志刚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但是,他的一片苦心孤诣,又有谁理解呢?软弱,这可恶的劣根性!

小夫妻再没有搭话。半夜里,志刚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脸颊上痒痒的。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线被惨澹的月光冲淡了的黑不溜秋的夜色。凭着触觉,他知道是韵兰的小手在轻轻地抚摩他。她忏悔了?醒悟了?他心头一阵喜欢,正想抓过她的手来吻一下,忽然见耳边低低的啜泣声。不!多半她还在犹豫,还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示以温柔,她又会自怜自解,会丧失斗志,会前功尽弃!他铁了铁心,装作还在睡梦之中,一举手甩开韵兰的手,随即翻了个身,把背向着她。哭声消失了。隔了一会,身上的薄被发出一阵阵牵动,这是韵兰抑制不住的一阵阵痉挛的“电波”。志刚后悔这一下甩得太重。他尖起耳朵,好不容易听到一丝泄漏出来的抽泣声,也许她咬住了被子在哭。又软弱,又要强,女人的心真捉摸不透。志刚真想翻身回去抚拍她,劝慰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了立足、生存,他强忍住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韩信用之名彪青史,马谡用之贻笑千秋,志刚昵?生矣?死矣?

两个对人情世故都有深刻研究,都能借典故来为自己服务的男子汉,轮番对韵兰施展了充分的影响,结果却适得其反,不光没替韵兰增添丝毫勇气,反而增加了阵阵恐惧、寒栗。宋强嘴角略带嘲讽的笑,丈夫酒后暴突的红眼,还有技穷的黔驴、纷乱的扑克牌……在她金星直冒的眼前飞舞,流星陨石般

朝她射来。想到丈夫要到厂里去大闹的局面,她五脏如焚,肺腑俱裂,如从半空中直堕深渊……吓得她梦魇般差点大叫起来,可身边是大理石一样的丈夫,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了……怎么办?一个念头像天外流星雨那样闯入她心坎,顿时充溢胸臆,使她震颤、麻木了。刚才是那样痛苦、焦躁,不住地流泪,如今,她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两眼像干涸的池塘,泪没有了,光泽也没有了。深深的冷漠。她怔怔地望着被暗夜笼罩的房间,纹丝不动地一望老半天。这情形谁看见都会提心吊胆,可志刚还沉醉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谋略中,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是厂休,蕙芳早上十时来到韵兰家,想来跟她好好聊聊,安慰安慰她。韵兰不在,一早回了娘家。志刚临时换中班,正巧碰上,蕙芳就把韵兰这几天在厂里的种种反常表现告诉了志刚。

志刚正窝着一肚子的火。他当然不会不察觉到韵兰的情绪变化,但是,要脱胎换骨非得痛苦异常,也许就此能把她那颗柔弱的心炼硬呢?到底是降温、保温还是升温,他一直在犹疑不定。给至爱的亲人开刀,每一下都刺痛自己的神经,他觉得自己也快支持不住了,要嚷嚷,要呻吟,要发泄:“你对我说这些干件么?”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拳头,“这话应该对你们的头头说去!不要怪我无礼,我对你的宋强很有看法,叫韵兰‘正确对待’,说得多轻巧,这种委屈谁受得了?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

蕙芳万没料想会受到这样粗鲁的对待,她气得想转身离去,但一想到韵兰生活在这样的丈夫身边是怎样一种处境,她便耐下性子,柔声细语地说:“厂里的情况很复杂,这事一时难以解决,你就耐心一些,不要……性急。”

志刚也意识到自己的过火,就顺水推舟说:“我知道你是韵兰的好朋友,现在你不帮她,还有谁帮她?我怎么能不急呢?你要原谅我的粗鲁,我把韵兰托给你了。”

蕙芳真诚地说:“韵兰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定她的情绪,不要再对她施加压力。昨天,我在她更衣箱底下捡到一个纸团,你看——”

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反来覆去地写着:怎么办?怎么办?这种滋味还不如死了超脱……

志刚的手指变得那么笨拙,几次差点把纸揉破。他慌乱地点点头。

蕙芳告别志刚回家,走到半路,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又转车赶到韵兰的娘家。谁知她父母说韵兰八点半露了露面,就推说身体不好回家了。照此推算,十点钟韵兰无论如何该到家了。蕙芳觉得蹊跷,又急急赶到志刚那里,韵兰没有回来。志刚也紧张起来,一回忆,好像韵兰是穿了一套料子最好的衣服出门的。天气很热,她还穿那件全毛薄花呢的两用衫,原来以为她妊娠反应畏寒,没有留意,现在仔细一推敲,韵兰穿着上很当心,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让这么好的衣服去沾点汗水。越想越可疑,床下一找,一双结婚时仅穿过一次的蓝色中跟牛皮鞋不见了,打开抽屉,只见那只水钻孔雀从盒子里飞了出来!栖在一盒万金油上。志刚仿佛看到韵兰打算把它佩到衣襟上,又皱眉厌恶地把它抛下了。志刚那托着“孔雀”的手禁不住突突地抖起来,前前后后才不过十天呀……

志刚与蕙芳匆匆下了楼,经过灶间,只见招娣师傅正围着腰裙,一本正经地在操厨。晚上她儿子的女朋友要来家吃饭,虽然不是头一回上门,但在成婚之前,照例是要待若上宾的。灶边的小方桌上碗叠碗地摆满了菜,招娣师傅一边动手,一边动口,灶间里都是她的戏。志刚好像吞了个刺猬,打熬不住,猛地嚷了起来:“要是韵兰出事,我跟那些家伙拚了!”锅铲“当”地一下,招娣师傅问:“韵兰怎么了?”蕙芳就把情况扼要说了一下,招娣师傅没等听完,就边解腰裙,边说:“等等,我跟你们去……”她突然将话刹断,志刚与蕙芳回头一看,刘家大妈一只脚踏在门里,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手中纸包被捏破了,白糖像一条线似地漏下来。志刚后悔不迭,蕙芳连忙说:“事情不要紧,估计韵兰是到什么地方去兜兜风,散散心,我们去找找……也许她马上就要回来吃饭,招娣师傅你别去了,陪陪刘家大妈……”志刚含含糊糊地,先溜出了门,蕙芳随后跟了出来。两人才走到弄堂口,招娣师傅从后边哒哒哒地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去找胡萍……她就住在前面马路上……这小姑娘脑子活,她有办法,你们先去找她!”蕙芳点了点头,招娣师傅又叮嘱几句,才匆匆地踅回去。

蕙芳与志刚没去找胡萍,他们直奔宋强的家。宋强正在吃饭,刚扒了两口,一撂碗筷就出了门。他们决定再上韵兰的娘家。韵兰没有再露脸,但这时,二老已发现床边柜的玻璃板下多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这是她在杭州六和塔下拍的。照片取景很不高明,宝塔就像压在她头顶上似的,阳光太强,她眯着眼,眉毛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翻过来,背后题了两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待宋强他们赶到时,二老已急得语无伦次,真把他们当救星了。

根据这种种迹象,韵兰要自杀的企图已十分明显了。茫茫天涯,挤挤人头,大海捞针,何处着手?志刚此刻已急得失了主张,毕竟还是宋强老练,他带着他们直奔工厂。厂里有电话,靠着这现代化通讯工具,一切要省捷得多。首先要召集人。蕙芳记着招娣师傅的关照,第一个打电话给胡萍。

胡萍正在家里接见男朋友。他的各方面条件都使她满意,值得制造一系列小磨擦来进一步叫他就范。胡萍是这方面的能手,一向注意掌握火候,跟她呕气也是种享受。这天,他特地上门来赔礼,调休请她下午去看电影。两人正说得高兴,窗外有人哇哇来叫传呼电话。那男朋友殷勤地陪同前往,胡萍拎起听筒听了没两句,声音就变哑了,她像喘息似地连连管应:“好,好,好……”一搁听筒就往外走。男朋友代付了传呼费,追上她问:“出什么事了?”“没事。”“那去看电影吧?”“不去。”“怎么啦?肯定出事了,要不要我帮你?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胡萍只顾往前走,走过了家门口,男朋友拦住她:“你到底上哪去?”“不用你管!”胡萍恶狠狠地盯着他瞧,瞧得那男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强作笑颜:“看不出,你发火有这么凶?”“我凶?”胡萍尖声喊起来,像被人扎了一刀,“你找好的去!”她一撒手扬长而去,围过来看热闹的小孩拍手跳脚地乱笑,那男的气得将两张电影票撕得粉碎。

胡萍一口气赶到汽车站,出了一身猛汗,心里已清爽了许多。她想了想,转身往李跟兄家里跑去。李跟兄一听这消息,小呼大嚷起来:“什么?她要去自杀!她凭什么要死?她要死,我早就要死……”“胡说八道?”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喝,跟兄的父亲像金刚似的矗在女儿的面前,“人都去死了,你还闭着眼瞎说,我叫你——”巨掌高高扬起,李跟兄本能地一缩脖子,胡萍

赶紧一拉她出了门。走着走着,胡萍发觉身边没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李跟兄立停在弄堂的拐角处。她走回来,问:“怎么啦?”“我不去了。”李跟兄沉着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听惯了她平时的粗声大气,听见这低声细气反觉得怕人。

“你怎么想不去了?”

“我……我怕……死人。”

胡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一把拉起李跟兄的手就走,一边疾走。一边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人还不知道死没死……我们快去找……”

她俩刚踏进厂门,就听见组长哇喇哇喇的大嗓门,像在跟人吵架。她们循声走去,进门右手拐弯是一排平房,厂部各个组室都集中在这里。声音是从厂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她俩推门进去,只见组长握着电话筒在怒吼,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俩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才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

来组长是在给航运公安局打电话,要他们协助找人。那边有点支支吾吾,组长因此而大发雷霆:“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她是个标兵你们知道不知道?她要是跳海你们都要负责的……”宋强从隔壁支部办公室里赶过来,从组长手里接过话筒,连连打招呼,好不容易收拾了这个僵局。他挂上电话,正想说组长几句,却见组长眼里潸潸地滚下泪珠来:“她为啥不说呢?有啥话不好说呢?就是骂我几句也好,什么话当面说开就是了!闷在肚里,为啥闷在肚里?想不通,她怎么这样的想不通……”看她痛心疾首的样子,宋强又只得上前好言劝慰。

胡萍在这当口从屋里出来,进了支部办公室,李跟兄悄悄跟了来。蕙芳正在继续打电话找人。屋里已有十来个人,多数是住在厂附近的团员青年。志刚坐在靠背椅里闷头抽烟,脚下散落着几段长长的烟蒂。胡萍趁蕙芳等回话的空隙,插上去问,怎么会想到去船上找?蕙芳说大家回忆起有一次过组

织生活,韵兰说范熊熊跳海而死死得壮烈,因此想到了这一方面。这时宋强同着组长进来,当即点了十个人,要他们随组长去码头。第一批搜索小分队出发了。宋强这才注意到胡萍与李跟兄,就要她俩随志刚一起,到韵兰的亲戚、同学、小组同事家等一切可能去的地方去寻访。胡萍心中有些不愿,她见了志刚有些害怕,嘴上却又问宋强,为什么要派人去海港?宋强还是那样答了一遍。胡萍说,韵兰不可能去船上,因为目前船票非常紧张,韵兰即使有心,也没有时间去半夜排队买票,倒是铁路上容易出事。宋强被她提醒,连连点头,就叫她带人上火车站。李跟兄像牛皮糖似地粘住了胡萍,志刚那儿只得另外物色人去。胡萍临走之前,又向宋强提出,厂里五只直线电话,应该空出支部办公室的一只专供外面打进来,让其余四只向外联系也足够了。宋强采纳了这个建议。胡萍走后,志刚便问蕙芳,刚才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听到此人便是胡萍,志刚不由得赶到门口,对着她的背影望了一阵。

随后志刚同着蕙芳走了。四只电话不停地拨,一批批地把人叫来,又一批批派遣出去。宋强差不多将全厂团员和韵兰小组的大部分组员都找来了。他们一听说韵兰出事,顾不得休息和家里一大摊事,全赶来了,救人如救火!宋强把他们派往各区公安局、各长途汽车站与各个轮渡码头,还叫人照着电话簿向全市各医药商店查询。办公室里人进人出,铃声不绝,俨然像战地司令部。营救工作还算是井井有条,宋强的心中却乱得像在打群架。刚才蕙芳已好好把他埋怨了一顿,你这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如果韵兰有个好歹,他的远大前程不光无望,蕙芳也肯定同他一刀两段,唉!

韵兰啊韵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真是近在咫尺,相隔天涯,韵兰就在他们的身旁。

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新建厂房的五层楼平顶上。平顶没有水泥的栏板,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巨大的水箱。上平顶也没有楼梯,一条一尺来宽笔陡的铁梯,缘壁而上,是供检修工上下用的。在平时,韵兰根本没有这个胆量爬上去,如今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故而很轻易地突破了这一关。她进厂时,门卫正津津有昧地在研究报上一副象棋残局,因此没被发现。现在,她躲在水箱的阴影下,下面的人无论如何发现不了。而她,倾注着全身心在起草遗书,写几句,哭一阵,忘了午饭,忘了时间,当然更不会去留心底下尘世中的喧嚣之声。

一封饱蘸着血与泪写成的遗书。她擦干泪,呐呐读着:

我曾如此地眷恋生命,但现在,我毫不犹豫地将她割舍。我眷恋生命,是因为生活中充满了爱,有了爱,大自然的景色才那么秀丽,人与人的交往才那么有趣,喁喁情话才那么甜蜜,慷慨献身才那么崇高,但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仿佛一场梦,我越追忆,情景就越糊涂。是我醒来了,还是入了梦魇?如果这是醒,我宁愿长睡,如果这是梦,我祈求解脱。难道一切真是因为我成了标兵?太可怕了!我不愿相信人本来就那么残酷,爱只是天真的愿望,为了生存就要相互厮咬。这样做人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做父母的都无微不至地爱自己的子女,就不能分出一点来同情、关怀、体谅他人吗?不要让善良的天性淹没在利欲的泥淖里,这是我一个弱者在告别这个世界前发出的最后的呼吁。我是个弱者,但如果有人从心底里说:“她还有勇气保持自己的纯洁!”这将是我九泉之下最大的安慰。

眼前模糊了,透过泪光,她仿佛看到志刚俯在她的遗体上号啕大哭,顿足捶胸;宋强神情木然地伫立在一边,蕙芳哭得昏了过去;年迈的婆婆,脆弱的爸爸、妈妈……招娣师傅一边哭着,一边拉着调门诉说自己的不是;李跟兄的哭声像吹号一样响;胡萍在大庭广众不敢哭得过分伤心,如果她像志刚推论的那样,心里一定痛如刀绞;组长是个坚强的人,她一边淌着泪,一边劝别人止哀……要真是这样……也就好了,韵兰为自己可能引起的巨大的悲痛,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

西斜的太阳,半空中的爽风,慢慢将那泪水挥发……

也许,有许多人会因此受到牵连,一遍遍的盘查,心理上沉重的负担。他们都扶老携幼,都有很长的人生之路要走,何必在这坎坷途中,再给他们添一个包袱呢?

我不怨恨任何个人,也希望任何人不再怨恨我……

一片,一片,像飘落的雪片,韵兰终于将这张遗书撕得粉碎。又铺开白纸,工工整整地抄下了辛弃疾的一阕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太阳渐渐西沉,韵兰站起来,将绝命书折叠成四方一块,藏在两用衫右边的口袋里,袋口用别针别起。她掏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用一条鲜红的缎带,将绵软的黄发扎束好,免得以后披头散发的。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显得非同寻常地镇定,仿佛在模仿哪一位英雄。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最后一个细节,然后沉静地一步一步,向平台边缘走去……

地面上,有几支派往公安局、长途汽车站等处的小分队已经回来了,加上原来留在厂里的机动部队,总共有三十几人,聚集在支部办公窒的电话机旁,焦急地守候着消息……

……她追着太阳往前走去。正是落日楼头、烟柳断肠的时刻,但景色却分外地宜人。西天一大片晚霞,五光十色,从那里仿佛传来一阵阵欢快的音乐,好像高原上的赛马盛会,人们穿着鲜艳的服装,舞着缤纷的彩旗,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向中心拥来。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建筑,都被镶上了一道辉煌的金边,如同张灯结彩欢庆节日似的——大自然尽可能地施展魅力,要把她挽留在人间,然而她还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志刚与蕙芳汗涔涔地从厂门外进来,后面跟着车间主任。蕙芳一边跑一边喊:“有线索了,有线索了!”办公室里三十几个人闻声争先恐后往外拥,宋强抢到前面,问:“在哪里?”车间主任说:“上午我看见她,问她上哪儿,她说上厂里。我当时觉得奇怪,也许听错了,现在想想,她是不是……”他一边嚷嚷,一边直抓头皮,抓得兴起,一扬头,忽然瞥见平台上有一黑影,他拉足嗓门喊起来:“顶上有人!”

韵兰一惊,不由收住脚,离平台只差五六步。

“韵兰!韵——兰!”志刚发狂似地昂起头,张开双臂,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新建厂房那边飞奔过去。

后面,宋强、蕙芳、车间主任,三十几个人都张开双臂,紧紧地跟上。

韵兰来到平台边上,往下一望,已经有十来个人站在楼底下,全都向她畅开了怀抱。他们要用生命来承接自己的生命,用身躯来垫托自己的身躯。还有人不断地朝这儿奔来,她只觉得一阵眩晕,立刻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眼睑,视网膜上一片玫瑰色——天堂的颜色。

“韵兰,你不能跳,韵兰你快退回去!”志刚声嘶力竭地喊道。

韵兰又睁开了眼睛。跳下去,那血肉组成的防护网!走下去,是将重新获得爱,还是将永远落人嗤笑?

“韵——兰!”一声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喊声。韵兰朝厂门口望去,只见招娣师傅搀扶着婆婆刚从厂外进来,看到眼前情景,婆婆拚命喊了一声,瘫倒在地。招娣师傅弯腰去拉,婆婆的手连连将她推开。招娣师傅终于撇下婆婆,一边跑一边连连挥手:“韵兰,你不要跳,师傅来了!韵兰,师傅来了!”

招娣师傅冲上了楼梯。蕙芳、车间主任也从人群中冲出来,跟着上了楼梯。还能听到招娣师傅的喊声:“师傅来了!师傅来了!”这声音仿佛是从钢筋水泥里发出来的。志刚回头看看正在艰难地撑持而起的母亲,又抬头看看楼顶,突然扑通跪倒在地,哭喊着:“韵兰,快回去,我错了,我求求你!”

爱,这是发自内心的爱,强烈的爱,深沉的爱!这股巨大的冲击波,把韵兰掀倒了。“韵兰,你要冷静,这儿太危险,同志们都是——爱你的!”宋强在喊,他在喊这个最珍贵的字,他怎么会在大庭广众这么喊,喊这个我最希望听到的字!“师傅来了!师傅来了!”招娣师傅,你果真是这样,师傅,我是多么……高兴啊!

腹中一阵悸动,这是不是来自胎儿的第一个信息?哪怕这世界并不尽善尽美,这新生命还是愿意降临人间——这傻东西!

新的一代不会没有痛苦,但愿他们不再重复父母的痛苦……

铁梯口露出一个鬓发蓬乱的脑袋,又冒出一个板刷似的花白的头颅,最后出现一对兔尾巴似的小辫。三人先后飞快地向泪人似的韵兰奔过来。

在热泪洗过的脸颊上透出一种宁静的光彩,她恰似一个产妇。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