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我从汉口路的石库门,搬到曲阳新村附近的新公房里,在那里一住十二年。虽然是一室户,但煤卫独用,摆脱了七十二家房客的那种居住环境里的种种烦恼,真有到底拥有了一个家的良好感觉。在这种翻身感中,我在搬家后的三个月里,一口气写出了长篇小说《正常人》上部,以后又花三年时间,写出了下部,并争取到了专业作家的资格,从此要在家里上、下班了。钢笔字写多了,偶然兴来,也写写毛笔字。我这人在有些方面胆忒大,看别人在宣纸上写了毛笔字送人,觉得自己的毛笔字好像还入眼,也就写了送人。送人的字幅要落款,有时落款的空白处多,后面还能留个书斋名,于是,我就想到要起个斋名。我不知怎么,一下想到叫“三一庐”,觉得很好。“三一”者,一个意思,我住的是补贴商品房,又叫有限产权房,个人拥有三分之一产权;另一个意思,是只有一间房,卧室、书房、会客室三合一。庐是草棚子,《陋室铭》说,“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取名“三一庐”,也算曲折地借一点三顾茅庐诸葛亮的光。
不过,在“三一庐”中坚持十二年,到后来也确实有点窘迫感。首先是书跟人争地方,搬家时只有一只竹书架,后来添了一只书橱,再后来又添了一只书橱,结果,两只书橱里的书横的竖的塞得几乎没有一点空隙,找一本书往往要把一叠叠的书捧进捧出好几回。书橱里不能再塞,就塞到床底下,床底下塞满了,就堆到床与墙壁之间,一条本来不到一米宽的走道上。靠墙堆,堆到有一人多高,高高的书堆往往不明原因地塌下来,这样家里就闹地震,要收拾好半天。不管我与妻子怎么想办法改进堆书法,书堆还是毫无迹象地说塌就塌,所幸没有一次砸到人。书堆塌下来,第一打击目标就是床,书很重,砸得巧是能砸伤人的,但塌了那么多次,不伤人半根毫毛,所以我说“幸”。
还有是儿子与妻子与我抢一张小书桌。后来我灵机一动,到超市买了个简便烫衣板回来,搭起来当书桌。还是布蒙海绵垫的,靠上去软软的,很舒服。我正想向人推荐,不料我体重沉了点,烫衣板的支架弱了点,一天写得入神,不知怎的一撑,简易书桌就不复可用。我于是老老实实回到农场写作的办法,坐在床上,以膝当桌。当然,比起当年农场,灯亮多了,床也舒服多了。
其他居住不便,与书斋无关,略去不提。
更所幸1998年我又搬了家,这回是三房一厅,有一间真正的书斋。装修时我突出重点——书卷气:书橱要顶天立地,做满书房两面墙,每间房里要有一张大号写字桌。搬家时,我觉得大出风头。这辈子我文化水平没法跟孔夫子比,搬家水平却也达到了他老人家的规模。俗话说,孔夫子搬家——尽是书,我也尽是书。家具都是新做,搬的就是书,大大小小纸箱装了64个,八八六十四,岂不暗寓发、发。搬进新居,我真的发了。要翻什么书就能方便找到,诱使我去试着做做学问,结果弄出了本《还吾庄子》。对这本书,我比《正常人》更看重。
新居书斋,我改称“三一居”,此“三一”,乃三房一厅也。另外,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我也有书一万册(号称),常品清茶一杯,加我闲人一个,做个“三一居士”,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