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的遗产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4:36:53

阿爷抽雪茄烟。他有哮喘病,抽香烟要呛,抽雪茄烟却不呛。他抽的不是至少一元多一支的古巴雪茄,而是二角二分一包十支的工字牌小雪茄。据他说也曾尝过一支古巴雪茄,味道不好,也要呛,独有工字牌不呛。如果古巴雪茄不呛而工字牌要呛,事情就不好办。他的退休金是二十五元九角六分,因为每每不到月头五日领钱的日子,家里早在盼望念叨这笔收入,所以这数目至今我还记忆深刻。

小雪茄虽然价廉物美,却不好买,也许是产地四川那年头多武斗的缘故。我往往见了就一气买十包,等他抽得只剩两包了,我再四出寻觅。好在他抽得省,存货快告罄时就更省,原来一支分三四次享用的,到那时便翻作七八次,一包烟可以延长到对付个把月,故而我还没有一次未能完成采购任务的。

阿爷从一九七四年冬天起就基本不下床了。白天家里人都去上班,他就独自拥被半坐半躺在床上,靠沉思默想打发日子。中午,妈妈回家侍候他吃饭。除了偶尔诉说自己死期将近,他的头脑始终很清晰,一点也没用老年人的唠叨来干扰晚辈。一九七五年五月的一天上午,他要点一支雪茄,平时雪茄与火柴都是整理好放在床边凳子上的,这天不知怎么疏忽了,有烟没火,他撑起来找火柴,突然一个头晕,摔倒在地,就再也起不来。后来邻居隔着锁着的门隐约听到他在喊救命,跑到妈妈单位找了她来,她又打电话叫到了我,我们张罗救护车将他送进了医院。他摔倒时,桌上一只旧闹钟也跌落在地,即刻停摆。据此,我们推算出,他在地板上躺了有一个多小时。

阿爷是股骨胫骨折,医生说,骨折不致命,我们的良心松了一口气。医生又说,他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严重脱水,再加上长期哮喘引起的肺气肿性心脏病,还是随时有生命危险。这话我不信。八十六岁,哪个医生说话不要留有余地。要说哮喘,阿爷也哮喘了十几年,咳起来天昏地暗,但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用一只小小的气雾剂一喷即刻能缓解,不把它当什么病。至于瘦,那历史比哮喘更悠久,可以说从我生出来认识阿爷,他就一直这么瘦。已经瘦到了八十六岁,就不能瘦到一百岁吗?

阿爷住院了,把脚吊起来作牵引,家里人轮流昼夜陪他。

一天,轮到我陪,他要我给他点雪茄。我看床边柜上,一包刚开封,缺了一支。另一个纸壳里,都是抽剩的长长的残段;有的有半支长,有的甚至有三分之二支,共有七八段,我就从中取出一段要给他点,谁知他连连摇手,说:“拿新的,这放下,拿新的!”

“为什么?”

“这味道不好,抽了嘴巴发苦,我要新的。”

“这不是一样的?”我觉得好笑,“怎么抽过的味道会变呢?”

“是的,你不知道,味道两样的。你给我拿新的。”

我不拿。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善增,你真戆,阿爷这点雪茄还抽得完吗?你尽管让阿爷爽爽快快抽,阿爷抽不完了……”

我很难受,难受得有点恼火。我最怕听阿爷说到死。您不该用死来对我施加压力,叫我进退两难。如若不依,未免太心狠;如若依了,岂不是向您默认死神已经逼近。

我还是决定不依,我有一千条理由。我那时说了许多,绝对的真诚,今天我一句也不想提起。

阿爷被我说服了。他让我点起一支残段。瘪瘪的嘴巴咬着雪茄,一鼓一缩,像吹喇叭似的,也很有滋味。我相信我做对了。对满足他的怪念头来说,他更需要增强生的信心。

一个多月以后,阿爷真的死了,心力衰竭而死。像蜡烛耗尽,火苗渐渐地却又突然地熄灭,化为一道白烟。人们都说他福气,活得那么长久,死得那么爽气。

他留下了四包原封未动的小雪茄。

当时倒并没怎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多少我以为一辈子忘不了的人和事如今都淡忘了,那四包原封未动的小雪茄却就是忘不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