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几十年住在石库门房子里。
上海的石库门是那么有名,就跟北京的四合院一样。但我敢说我对石库门的研究,要超过以前任何一个描写过它的作家。石库门为什么那么的有名?每当我踏进破庙似的灶披间,看见被十几只炉子熏得像古旧的泼墨山水画似的墙壁;每当我像瞎子一样,凭着裤管的感觉,摸索走向那道被我的朋友戏称为“煤矿”的楼梯时,我总要问,石库门为什么那样出名?
它既不是上海数量最多的民房,更不是水准最高的住宅。艺术上平衡得简直谈不上风格,从居住条件来说又非常的不实惠,而且不像四合院那样找得到考古学、民俗学、历史学、社会学、建筑学、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方面的特殊价值。可一提起上海的房子,首先想到的便是它,真要把那些典雅秀美的花园洋房气死。
某天,我忽然悟出了两条有力的根据。一、兴业路“一大”会址是石库门。二、石库门是旧上海小康人家居住的房屋。要住上这样的房子,往往得付一根两根条子的订费,赤贫的扛包子、拉车子、扫垃圾、倒马桶之士无力问津。小康之家,我们叫小资产阶级,国外现在叫中产阶级或“白领”。这部分人,是整个社会中最叽喳的芸芸众生。对地位更高的人们,他们有羡慕也有不满,想进身又怕失身;对地位更低的人们,他们有同情也有鄙夷,想援手又怕湿手。他们鼓鼓噪噪,叫叫嚷嚷,时而如此,时而那般,结果在有意无意中,把属于他们的一切宣传成天下最中庸、最合理、最实际、最理想的东西。更阔的人们,很乐于鼓励这种安分守己的陶醉;更穷的人们,则不敢嫉恨这点可怜巴巴的优裕。因此,属于这一层次的生活标准、享用物品、兴趣爱好,往往得到全社会的公认,获得一种全民的知名度。与石库门情况相仿的,上海还有老城隍庙奶油五香豆。它比三北盐炒豆要高级,却又不像巧克力圣代、掼奶油那么高贵,所以曾是沪上第一名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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