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雷午生突然问我:“你觉得烦不烦?”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还好,还听得下去。”
他笑着说:“我不是说大师的讲课,我是指姓钱的和姓孙的不断地打岔。”
“也还可以,”我说,“有他们不断提问,理论上也就讲得更加透彻。手工产品、个性化产品、特色服务、并非‘大就是好’,这些观念的澄清,对今后实际操作还是有影响的。”
雷午生说:“我觉得你太书生气。其实,这些问题,我们生意人不一定说得清楚,但心里是有感觉的。而且正像他说的,决策的时候,不大会去想这种事,总是看具体的生意市场怎么样,有多少可赚。也许钱赚得多了,头脑会发热,只想越大越好,但到这时候,今天的一番改变观念的话,早就忘到印度国去了,发热照样发热,只不过今天发热去炒房地产,明天发热可能去造飞机。老钱和老孙,真的未必关心这种问题。我倒认为这个大师思路活跃,想象力丰富,想听听他有些什么新点子,可以启发启发。可惜被他们缠来绕去,压缩到只有半天时间。下午不能让他们再打岔了。”
雷午生说到做到,下午一开会,他就抢在传真讲课前发言:“前面的课听下来, 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说明大师的课讲得精彩,一个晚上加三个半天,一晃就过去了。从内容来看,今天下午的课应该更精彩。以前是理论务虚为主,今天下午应该是务实的。务虚当然需要,像钱总、孙董修养高的,对务虚就很有兴趣,但像我这样理论水平比较低的,更加需要务实的,希望大师的一些设想、点子,能打开我们的思路。但一共只有半天时间,所以我希望尽量让大师把他肚子里的宝货都亮出来。我知道各位都有具体问题想提出来请大师指点,是不是往后挪,或者浓缩再浓缩,而且一家提一个,轮着来,我排最后。一轮完了,时间还有多,再来第二轮。以大师讲课为主,提问解答为辅;提问以具体务实为主,以理论务虚为辅;大家同意不同意?’
雷午生说完,李老板、周经理、吴总裁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钱总、孙董也跟着附议。雷午生向大师作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回头颇为得意地瞧了我一眼。
雷午生向我显示了一下他在当地的威信。直到讲课结束,我才理解他的动议的深刻用意。他守住了一轮的最后一关,就只给钱总与孙董留出一次提问的机会,迫使他们对这次机会要反复掂量,往往在掂量盘算中错过了机会。
得道多助。
传真明显感到雷午生与其他听讲者的善意,更加精神抖擞,开始了他的“文化经济学”的想象之旅。
想象之旅并没有按照“衣、食、住、行、医”的顺序,第一站首先开到“食 ”文化。因为据他说,世界上只有两个民族可以称得上是讲究吃的,一个是中国,一个是法国,而中国食文化与烹调技艺,比之法国,可以当之无愧地说高出他们一大截。这是由于中华民族的五千年文明史没有断裂,四大 文明古国唯有中国的文明史是一贯至今的。而中华民族的文化中,衣、住、行等很早就与政治等级制度密切挂钩,唯有食文化,不是那么等级森严、不可逾越。虽有古时也有把当官者称为“肉食 者”,但毕竟没有禁止普通老百姓吃肉,普通百姓也不会因吃肉而杀头。食文化是一般人只要有钱不用有身份即可享受的文化,比其他文化更具全民性,因此,也融入了劳动人民更多的智慧与创造,特别的丰富。
中国人吃的菜肴点心,随便举出一样来,说不定就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譬如,上海人称之为早点“四大金刚”之一的油条,全国各地几乎到处都有。老上海过去把油条叫做“油炸圭”,后来才知道应该是“油炸桧”,是南宋的老百姓在秦桧死后,出于对这个大汉奸的痛恨而叫出来的。不管这故事是否可靠,但能说明油条这种食品的历史至少已有七百多年。又如蟹,鲁迅说,第一个吃蟹的人是勇士。现在,第一个吃蟹的人已经湮没不可考,但有文字可考的中国人吃蟹史,至少有两千八百年。《周礼》里就有记载,“青州之蟹胥”,就是今天山东一带的蟹酱,是祭祀用的上等供品。《荀子》里就有对蟹的生活习性的描述。到宋朝,就有了《蟹谱》、《蟹略》这样的对“蟹原、蟹象、蟹乡、蟹具、蟹品、蟹占、蟹贡、蟹馔、蟹牒、蟹雅、蟹志、蟹赋”等作出全面总结的书,可见蟹文化已成规模。而根据传说,大禹治水时,深入蛮荒,一时路阻粮绝,当地土著献蟹充饥,大禹食之鲜美异常,从此食蟹之风传入中原;倘照此计算,则在四千年前。
这样深厚的文化积淀,实在是审美经济的无比富矿。
现在,世界许多国家、许多著名城市,都有中国餐馆,但真正正宗的中国餐馆,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我们的大型国有企业、上市公司,或实力雄厚的民营企业,为什么不能打出去,到纽约、巴黎、罗马、伦敦、东京、悉尼等著名的大都市里的黄金地段,去开几家正宗豪华的中国餐馆呢?
在这些正宗的中国餐馆里,不仅要让顾客尝到原汁原味的精美中国菜肴,而且要让他们充分体验、享受中国的食文化。
首行要让顾客能欣赏到中国菜艺术化的烹调过程。厨房应该是敞亮的,每一只锅台都是艺术表演的舞台,透过大玻璃,顾客可以看到一块豆腐或是豆腐干是怎么切成比头发还细的细丝的;一团面是怎么拉成千万根细面条,一个针眼可以穿过十七八根,一点火会烧起来;一只红萝卜怎么转眼雕成一朵怒放的牡丹;一片片刀削面是怎么从厨师的头顶上准确地飞进面锅里的,厨师怎么像玩杂耍似的翻盘、碰火……也可以在每张桌子的中央,从天花板上吊下一只支架,可以升降,支架上四面放四只彩电,现场直播顾客所点的菜在厨房里的烹调过程。更高级的可以仿照APEC会议领导人的餐桌,位子间隔很宽,每人面前有一块桌面可以翻起,就是一台电视机,每道菜每人都是一小盆,中菜用西餐的分食制。
其次是环境布置、服务员衣着仪态、所用餐具等,都要有浓郁的中国民族特色。譬如,可以把餐巾改成有中国特色的围兜,上绣精美的图案。筷子、 调更、勺子都用优质木料雕刻而成。餐具可以采用紫砂、青花瓷、仿古彩釉等。环境可以采用大堂与包房可分可合的形式。一个面积很大的宴会大厅,可以根据顾客要求临时用屏风隔出一间间大小不等的包房。隔出包房后,包房要与大厅环境协调,像大花园里的一个个楼台亭阁,更增加情趣,而不是煞风景。顾客在用餐时,还可以点请中国民乐小乐队的演奏。或者在每天一定的时间段,有中国的民族歌舞表演。歌舞表演不一定要搭台演出,可以在席间穿行,载歌载舞,增加亲近感。
凡围兜、筷子、调更、餐具乃至屏风,只要顾客需要, 都可以买走。要把菜单印成画报似的,每道菜都有精美的照片,背后附有用料、烹调方法与营养价值、口味特色的介绍等。等顾客用餐后离店时,可以把他们所点的菜的单页,作为礼物赠送给他们。
目前,电视台已在搞厨艺大比拼、擂台赛之类的节目。饭店可以专门制作这类节目,在大门外的电视大屏幕上日夜播放,向外国人介绍中国食文化的丰富多彩。
总之,要把这样的饭店,办成中国食文化的窗口,使外国人对中国的食文化产生浓厚的兴趣。这样的饭店菜肴价格当然是不菲的,但只要物有所值,相信一定能打得开市场。如果中国的政要、高级代表团能在这样的饭店里举行宴会,对带动人气有极大好处。要使外国人把上这样的饭店用餐当成一项节目。中国人过去是把上饭店请客吃饭当成一项节目的,现在吃已不太希奇,但请宴还是喜庆或交际的一项重要节目。十多年前,上海的青年男女谈恋爱,还把上“红房子”吃一顿正宗西餐作为一项节目。外国人也许不像中国人那么重视吃,他们也许把看歌剧当成一项节目,但只要他们尝到了中国食文化真正的滋味,相信一样会陶醉其中,一样会不计价格昂贵(或者正因为其昂贵)而把它当作一项节目。只要他迷上了中国的食文化,饮食旅游就可能作为到中国去旅游的一个重要项目而发展起来。
传真说得眉飞色舞,很有感染力,但我总觉得有点纸上谈兵,尽管这纸上的宏图立体感很强,细节也很逼真。然而真的操作起来,恐怕有些难度,至少像第一个吃蟹的人,要有一点勇气。因为他的构想中实际蕴涵着一个向世界输出中国食文化的野心。他已经说过,输出文化,比输出军事、输出政治模式等都要高明,而今看来,他不仅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从理论上说,文化交流是互动的、平等的,有输入也有输出。中国在鸦片战争被强力打开国门后,一百五十多年来,由国外输入了多少文化,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中国有五千年文明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向国外输出一些我们优秀的文化也是应该的。但实际上,正因为最近的一百多年我们是只入不出,只收不放,甚至只挨打不还手,思想上已经形成某种定势,对我们还能向外国输出文化抱一种“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态度。报上,有人提出,我们不仅应该实行“拿来主义”,还应该实行“送去主义”;就有人反驳,他固然赞成“送去主义”这种美好想法,但想来想去, 想不出我们的传统里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去”。而没有这样公开地说,却一事当前就潜意识地这么想的人,还要多得多得多。因此,花大投资从国外引进一种文化来,例如在北京、上海的黄金地段造一家比传真的设想还要豪华得多的西餐馆,投资者可能很踊跃。而同样的中国投资者,听到传真的构思,却可能立刻大摇其头,认为行不通,要赔钱。这种集体无意识是对输出文化缺乏信心。它是有历史原因的,传真要扭转 它似乎力量太小了些。
而且,在座的各位,也并非有这样的经济实力的人士。也许他意在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但高低相距太远,恐怕起不到什么激励作用。
按照前几堂课的情况,钱总早就该出来打断、提问了。现在有雷午生倡立的规则在,他大概为了提高击发的命中率,所以至今毫无动静。这样,讲课虽然顺畅了,但好像又冷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