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他倒了几滴在盛着水的杯子里,一口吞下,倒头便睡。
天哪,多么的快意!是她!又见到她了!不过,已经是另外的样子。啊,她倚坐在明亮的村舍的窗户旁边。多么妩媚!她的装扮是那样朴素无华,足以唤起诗人的幽思遐想。她的头上的发式……天哪,那发式多么简朴,跟整个的人又是多么相配!短短的三角头巾轻巧地披在她那端正的脖颈上;整个的人淡雅淳朴,身上的一切蕴含着一种神秘的、莫名的韵味。她的优雅的步态多么好看!款款而行的脚步声和朴素无华的衣裙的窸窣声多么悦耳动听!她那拢着兽毛围绕的镯子①的手多么可爱!她含着眼泪对他说:“不要看不起我:我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人。瞧瞧我吧,仔细地瞧瞧我,您说:难道您以为我会做那种事情吗?”——“啊,不,不!有谁敢那么想,就让他……”可是他却醒了,肝肠寸断,泪水盈眶。
①当时流行的一种装饰品。
“还不如你压根儿不曾来到人间!不曾活在这世上,只不过是才华横溢的画家笔下的一幅画倒好些!我就一步也不离开画布,永远望着你、亲吻你。我会把你当作最美好的憧憬,生死相依,呼吸与共,那样我就会无比幸福。我也就没有别的奢望了。我在睡前醒后都会像呼唤守护天使一样呼唤你的名字,一旦需要描画美好和神圣之物的时候,我会等待你的出现。可是现在……多么可怕的生活!她活着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疯子的生命能给从前爱过他的亲友带来欢欣么?天哪,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梦想和现实总是争执不休!”类似的思绪一直不停地缠磨着他。他任什么也不想了,几乎不吃不喝,急切而狂热地企盼着夜晚和着迷的幻梦的来临。这种始终不变的痴迷支配了他的整个身心和想像力,以致那心爱的模样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总是与现实格格不入,因为他的思绪完全像孩子一般单纯。在这些梦幻中,那个女郎也变得更加纯美,而且完全变了样子。
连连服用鸦片,使他的思绪更加亢奋起来,如果说有人坠入了情网,爱得极度颠狂,爱得十分热切,爱得痛苦万分,爱得五内俱焚,爱得魂不守舍的话,那么这个不幸者就非他莫属。
其中的一个梦最使他欣喜万分:他梦见了自己的画室,非常开心,端着调色板,十分投入地坐在那儿。她也在画室里。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了。她坐在他的身旁,迷人的胳膊肘就支在他的椅背上,看他作画。她那双娇情而困倦的眼睛里透出一缕无比幸福的表情;房间里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安谧的气氛;窗明几净,井然有序。天哪!她把可爱的小脑袋依偎在他的胸前……他从未做过如此甜美的梦。梦醒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也不像以前那样慵懒无力了。脑子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也许,”他暗忖着,“她是突遭厄运,身不由己地沦落风尘的;也许,她内心已是懊悔莫及;也许,她自己也渴望跳出火坑。难道就眼瞪瞪地看着她毁了而无动于衷么?要知道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啊!”他神思远游起来。“没有人认识我,”他自言自语说,“而且别人管不着我,我也不管别人的事。只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娶她。我一定要娶她,总比许多人娶女管家甚至于娶下贱的荡妇要强得多。而我的这一举动是无私的,甚至是伟大的。我是把一个绝色美人还给人世。”
他拟定了这么一个轻浮的计划,觉得脸上陡然升起了一阵红晕;他走到镜子跟前,只见双颊深陷,脸色苍白,不由得感到骇然。他仔细地打扮了一番,洗了脸,抿平头发,穿上一件新的燕尾服和时新的背心,披了一件斗篷,便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觉得神清气爽,犹如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终于走出门来似的。当他走近那条街时,心不由地怦怦直跳,因为自从那次不幸的邂逅之后还一直没有来过。
他久久地寻找那幢房子;仿佛是记不起来了。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不知道该在哪一幢房子跟前停下来。终于,他觉得其中一幢房子有点儿像。于是,快步奔上楼去,敲了敲门:门开了,有一个人迎上前来。是谁啊?是他的意中人,心中秘藏的美人,理想之画的模特儿,那样揪心、那样痛苦又那样甜蜜地日思夜想的人儿。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浑身索索地颤抖;心里一阵狂喜,身子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她面对面站着,仍然风情万种,尽管两眼睡意朦胧,面庞略显苍白而不那么鲜丽可人,然而她依然楚楚动人。
“噢!”她一看是皮斯卡略夫,大声喊道,揉揉眼睛(那已经是午后两点了)。“您干吗那天要溜走呀?”
他浑身无力地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望着她。
“我刚刚醒来;早上7点钟才把我送回家来。我真喝醉了,”她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啊,你倒不如是个哑巴,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的好,何苦说这些话来呢!她忽然把生活的全部底细都兜给他看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压住心头的气恼,决心尝试一下,看看他的规劝对她能否起点作用。他鼓起勇气,用颤抖然而却满怀热情的声音说明她已深陷火坑之中。她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说,同时流露出一脸惊愕的神色,那是我们通常见到出乎意料和十分蹊跷的事情时才会那么做的。她浅浅一笑,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女伴,那女伴已不再剔净梳子,也仔细地听着新来的说教者还说些什么。
“的确,我很穷,”皮斯卡略夫作了长时间的和富有教益的一番规劝之后,最后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劳动为生;我们可以同心协力,改善我们的生活处境。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自食其力。我可以作画,你就坐在我的身边,鼓励我,刺刺绣或者做点别的手工活,我们也就衣食无愁了。”
“那怎么行!”她一脸鄙夷的神色,打断他的话说。“我又不是洗衣妇和女裁缝,干吗要干活呢?”
天哪!这番话流露出她对整个卑贱、下流的生活的贪恋——那是与**终日为伴的、充满着空虚与无聊的生活啊。
“您就娶我吧!”那个至今仍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女伴,厚颜无耻地接过话头,说道。“我嫁给您,就这么坐着!”
说着,她那令人可鄙的脸上扮了一个傻乎乎的怪相,逗得那美人哈哈大笑。
啊,这太放肆了!真令人难以忍受。他痴痴呆呆、神情木然地抬脚就走。他神志模糊了:稀里糊涂,漫无目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游荡了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了夜没有;只是在第二天,他才凭着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面容憔悴,神色可怕,头发乱蓬蓬的,一副神经狂乱的样子。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要什么东西。四天过去了,锁着的房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又过了一个星期,房门依然深锁着。人们拥到房门口,大声呼唤他,可是没有一点声息;最后把房门撬开了,发现他切断喉管,已经死了。血迹斑斑的刮脸刀跌落在地板上。两手痉挛地张开着,样子扭曲得十分怕人,可以推知他的手没有找准地方,受过长时间的折磨,那颗有罪的灵魂才最后出窍。
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就这样一命呜呼了——这狂热的激情的牺牲品,一个温顺、胆怯、谦恭、天真的人,他怀有才能的火花,或许随着时光的推移会迸发出熊熊的火焰来。没有人为他哭泣;在他的遗体旁,除了一个巡长的身影和一个法医的冷漠的面孔之外,再没有别的人。甚至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他的棺木被悄悄地运往奥赫塔;只有一个看门的士兵跟在棺木后面哭泣,那也只是因为他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缘故。就连皮罗戈夫中尉也不曾前来看一眼这不幸而可怜的人的遗容,而在生前中尉对他可是呵护有加的啊。然而,皮罗戈夫中尉是完全顾不上这事了:他正忙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现在我们就来说说他吧。
我不爱碰到尸体和死人,当长长的送殡行列穿过我走的道路,一个打扮得像托钵修士的残废士兵左手闻着鼻烟,右手擎着火把走过时,我总觉得挺别扭的。只要看到装饰华丽的灵柩车和盖着天鹅绒罩布的棺木,我总免不了有一种无奈的感觉;然而,当我看见运货马车拉着穷人无遮无盖的红色棺材,只有一个女乞婆碰巧在十字路口遇着,因为无所事事而慢慢吞吞地跟着走去的情景时,我那无奈的心境便掺上几分哀伤。
我们在前面似乎讲到皮罗戈夫跟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分了手,急忙去追金发女郎的地方了。这金发女郎是长得体态轻盈、相貌相当漂亮的妞儿。她在每一家商店的门前都要驻足一会儿,出神地端详橱窗里摆着的宽腰带、三角头巾、耳环、手套以及别的精巧饰物,不停地扭着身子,东张西望,又频频回首。“宝贝,你可跑不出我的掌心了!”——皮罗戈夫十分自信地说,继续紧追不舍,竖起大衣的领子来遮着脸,免得撞见熟人难堪。说到这里,不妨让读者了解一下,皮罗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在说到皮罗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之前,不妨谈谈皮罗戈夫所属的那个社交圈子。那里有一些军官,他们在彼得堡构成社会的一个中产阶级。在经过40年的惨淡经营才爬上去的五等或四等文官举行的晚会或宴会上,你总可以遇见其中的一个人。几个脸色苍白、有如彼得堡一样暗淡无光的少女(有的已错过佳期)、茶桌、钢琴、家庭舞会——这一切总是跟一个戴着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带穗肩章的人难解难分,而他又总是被贤淑的金发女郎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弟兄或者亲友簇拥在中间。这些生性沉静的姑娘本是很难逗得开心和发笑的;真要做到这一点,要说难确是很难,要说不难也一点不难。说话既不要过于高深,也不要过于滑稽,只须处处添点儿女人爱听的零星琐事即可。在这一点上,倒是要给上面提到的先生们说句公道话。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可以让这些黯然失色的美人儿听他们说话,笑声不止。又喊又笑,此起彼伏:“啊呀,别说了!羞不羞,把人逗死了!”——这常常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偿。他们很少跻身到上层阶级中去,或者说根本就无缘高攀。他们是被这个社会称之为贵族的人们从那儿排挤出来的;话又说回来,他们算是有学问和有教养的人。他们喜欢谈论文学,对布尔加林①、普希金②和格列奇③赞不绝口,却以蔑视和挖苦的口吻抨击奥尔洛夫④。他们从不放过一次公开讲演的机会,即便是讲讲簿记或者植树造林也欣然应允。无论剧院上演什么剧目,你总可以见到其中有的人到场,除非是上演的《傻瓜费拉特卡》之类的闹剧败坏了他们那爱挑剔的口味。他们是剧院的常客,是给剧院的老板们带来滚滚财源的人。他们尤其喜欢剧中插进一些精美的诗句,也喜欢大声吆喝着给演员们捧场;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公立学校执教或者辅导学生投考公立学校;终于攒得一笔钱购置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和一对马匹。这样,他们的交游圈子就越来越广了;他们终于能够娶上会弹钢琴的商人的女儿为妻,带来十万卢布左右的现金作为陪嫁,还联上一大堆满脸大胡子的亲戚。不过呢,他们起码要爬到上校官阶才能得到这份殊荣。因为俄罗斯的大胡子们尽管浑身散发着白菜味儿,非要把女儿嫁给将军不可,至少也得嫁个上校才行。属于这一类型的年轻人的主要特点大抵如此。不过,皮罗戈夫中尉有许多独具的才干。他朗诵起《德米特里·顿斯柯依》⑤和《聪明误》⑥中的诗句来悦耳动听,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从烟斗中一下子吐出十来个环环相接的烟圈。他说起笑话来十分风趣,说是山炮和独角兽炮就是大不一样。然而,要一一列举命运赐予皮罗戈夫的才干是不大容易的。他喜欢对女戏子和舞女评头论足,但不像一个年轻准尉谈论她们那样尖刻刺耳。他对于不久前才提升的官阶踌躇满志,虽然有时躺到沙发上连声说:“唉!唉!瞎胡闹,全是瞎胡闹!我当上了中尉又怎么样呢?”——然而,他却因为得了这个新头衔而暗自觉得十分的快意,他跟人交谈总要拐弯抹角地暗示这一点,有一回,他在街上遇到一个他认为举止粗俗的录事,便立刻叫他站住,只说了短短几句十分尖刻的话,就让对方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尉,而不是别的下级军官。这时,正好有两位长得不错的女士打旁边路过,他就格外说得娓娓动听。皮罗戈夫向来热心于附庸风雅,一再鼓励过画家皮斯卡略夫;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他很想看到一张画有他的勃勃英姿的肖像。关于皮罗戈夫的品格谈得够多了。一个极好的人是难以历数其所有的美德的,越是细加详察,就越会发现其更多的新的特点,那么一一描述出来就会无尽无休了。
①法·维·布尔加林(1789—1859),俄国作家,反动刊物《北方蜜蜂》的创办人。
②亚·谢·普希金(1799—1837),俄罗斯伟大的诗人、作家。
③尼·伊·格列奇(1787—1867),与布尔加林一道创办《北方蜜蜂》,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文人。
④阿·阿·奥尔洛夫是当时低级趣味的庸俗小说的作者。
⑤是剧作家弗·亚·奥泽罗夫(1769—1816)写的一出悲剧,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平庸之作。
⑥是著名作家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写的一部有名的喜剧,极其尖刻地讽刺和抨击了当时的社会政治制度。
且说皮罗戈夫一直在陌生女郎后面穷追不舍,不时地向她问这问那,而她则生硬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含含糊糊地应付他。他们走过了昏暗的喀山大教堂的大门,拐进了平民街,那是烟草店和小货摊林立、德国手艺匠和芬兰女人聚集的一条街。金发女郎一阵小跑,轻快地闪入一幢脏兮兮的房子的大门里。皮罗戈夫尾随而入。她沿着又黑又窄的楼梯跑上楼去,进了一间房里,皮罗戈夫也大胆地挤了进去。他置身于一间大房间里,只见四壁黑糊糊的,天花板上挂满了烟子。桌上摆着一堆螺丝钉、钳工用具、闪亮的咖啡壶和烛台,地板上撒着铜屑和铁屑。皮罗戈夫立刻猜着了,这儿是一个工匠的家。那陌生的女人又飘然进了一个侧门。他沉思了片刻,然而,按照俄罗斯人的规矩,还是决定往前走去。他进了那间房里,它一点也不像刚才看到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明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德国人。他看着眼前这十分奇怪的景象怔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