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时间:2014-02-19 15:52:36

格里戈里从茶碟里呷了最后一口茶,用手揩了揩胡髭,不紧不慢地将空杯子推给妻子,紧锁眉头地说:“我和大学生到传染病室去了……”“到霍乱病室?”玛特略娜叫了起来,压低了嗓门,神情紧张地问,“那里有很多病人吧?”

“连咱们的一起53位……有些恢复了一点……走得了……个个都面黄肌瘦……”“是霍乱病人吗?大概——不是吧?……把些别的什么病人塞到那里装装样子:瞧,我们能治愈。”

“你这蠢东西。”格里戈里果断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们都是些蠢东西,除了无知和愚蠢,一无所有。和你们这种愚昧无知的人一道过日子真愁死人了……你们啥也不懂。”

他一把将重新斟满的茶杯挪到自己面前,就沉默不语了。

“你在哪儿受的这样的教育?”玛特略娜挖苦地问,并且叹了口气。

他不吱声,心事重重,严肃得难以接近。茶炊快灭了,咝咝地扯长着声音尖叫着,让人感到单调乏味。一股油颜料、石炭酸和令人恶心的臭味从院子里飘进窗子。

黄昏的昏暗、茶炊的嘶嘶声和那些气味——这一切紧紧地混合在一起,黑乎乎的炉口望着这对夫妇,像是感到自己的使命是在机会适宜时吞掉他们俩一样。夫妇俩嚼着白糖,呷着茶,弄得碗碟丁当作响。玛特略娜叹息着,格里戈里用一根指头敲着桌子。

“从未见着这么整洁。”他猛然恼怒地说,“所有的职员尽量都要——穿得一身白。病人都时不时要去澡堂子……给他们喝葡萄酒,——两个半卢布一瓶的。食物……光是香气就把人给撑饱了……对所有人给予——母亲般的关怀……啊……只消想一想,你活在世上,就连鬼都不愿来啐你一口,更别指望会有谁时不时地来看望你,还会问你——过得怎样,一句话——生活得怎样?称心如意还是要死不活?而一旦快要死了——不仅不让死,而且甚至还不在乎自己遭受损失,病室……葡萄酒……两个半卢布一瓶。难道人就没有想到?要知道病院和葡萄酒得破费大把大把的钞票。难道不能用这些钱来改善一下生活——每年都拿出来一部分?”

妻子没有想方设法去弄明白他的话,但她充分地感觉到了这些话很有新意。她因之而正确无误地得出结论:格里戈里心里产生了某种于她不利的想法。她最迫切想知道的是——这与她有何相干?在这种愿望里包含着恐惧和希望以及某种对丈夫的敌意。

“那儿的人,我琢磨着比你晓得多得多。”格里戈里说完,瘪了一下嘴时,她说。

格里戈里耸了耸肩,斜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用更高的声调说:“他们晓得不晓得——这是他们的事儿。但如果我还没尝到生活的味儿就得死的话,我就能议论这个问题。我要跟你说的是:这种日子我没法过了,坐着等霍乱来,让我抽搐,——这可不成。我不能。彼得·伊凡诺维奇说:冲上去。

命运跟你作对,可你就反抗命运,——看谁斗得过谁?这是斗争。没别的……你意思是——现在咋办?我要到病室去当杂役,——就这样。懂吗?我要入虎口——吞了我吧,但我会用脚踏。……20卢布一月,而且可能还有奖金……可能会送命?……有可能,但在这儿会死得更快。”

奥尔洛夫在桌上击了一拳,搞得所有的碗碟都振动起来。

玛特略娜在开始说话前带着一副忐忑不安的好奇的表情看着丈夫,但说完话后,已是心怀敌意地眯缝着眼睛。

“是这个大学生让你这样干吗?”她克制住问。

“我自己有头脑——能判断。”格里戈里避开直接去回答。

“嗯,那他建议你怎样摆脱开我呢?”玛特略娜继续说。

“摆脱开你?”格里戈里有点不自在了,——他还没顾得上去考虑她。当然,可以把娘儿们留在家里,一般都是这么干的,而留下玛特略娜——危险重重。得眼盯盯地看着她。被这种想法困扰的奥尔洛夫苦着脸继续说:“咋办?你就住在这儿……而我就去挣工资……碍…”“这样。”女人心平气和地说,并冷笑了一下,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女人的笑,这笑会马上引起男人刺心的嫉妒。

神经过敏、敏锐的奥尔洛夫察觉出了这点,但出于自尊,不想暴露自己,他责问妻子:“哼哼哈哈——这就是你所有的话。……”他警觉起来,等待着——她还会说些什么?

她又那样恼人地笑了笑,然后就不吭声了。

“哼,那又怎么办呢?”格里戈里提高了嗓音问。

“什么?”玛特略娜说,若无其事地擦着杯子。

“阴险的家伙。别装模作样。揍扁你。”奥尔洛夫怒不可遏,“我,没准,是去送死。”

“又不是我送你去的,别去……”

“你会乐于送我去的,我清楚。”奥尔洛夫用讥讽的口气喊道。

她缄默不语。这可把奥尔洛夫气坏了,但他忍住了惯常的怒形于色,他之所以能耐着性子是因为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在他看来,这念头阴险毒辣,他幸灾乐祸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指望我哪怕是下地狱。嗯,谁胜谁负咱们走着瞧……是埃我同样也会走这一步的——哈,你瞧着我吧。”

他从桌边一跃而起,从窗口拿下便帽就撇下妻子走了。她并不满意她玩弄的手法,反倒被对方的恐吓弄得心神不宁,她怀着对未来越来越害怕的心情,喃喃自语道:“哦,上帝。圣母。圣母。”

她久久地坐在桌前,试想着格里戈里会做些什么?在她面前摆着洗净了的碗碟。落日把一片红光映在邻家的墙上,那墙正对着他们房子的窗户,白色的墙反射这光线,照进房内,玛特略娜面前摆着的玻璃罐的边在闪闪发亮。她皱着额头,一直看着这微弱的闪光,直到她双眼看得吃力了。于是她收拾好碗碟,躺到床上。

天完全黑下来时格里戈里回来了。仅仅从他下楼的脚步声,她就猜到丈夫心情愉快。他骂了一句屋子里漆黑一团,便走到床边,在床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奥尔洛夫笑着问。

“什么?”

“你也有地儿干活了。”

“在哪儿?”她用颤抖的声音问。

“和我同在一个病室。”奥尔洛夫慎重其事地说。

她抱着他的脖子,双手紧握在一起,亲着他的嘴唇。他始料不及便把她推开。

“装模作样……”他想,“这个狡猾的女人压根儿就不想和我在一起。虚情假意,阴险的家伙,把丈夫当傻瓜……”“干吗这么高兴?”他粗鲁并猜疑地问,真想把她推倒在地上。

“就是高兴呗。”她机灵地回答。

“你玩名堂。我晓得你。”

“你是我勇敢的叶鲁斯兰。”

“住嘴……要不就小心点儿。”

“你是我心爱的格里沙。”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她的爱抚使他驯服了一些时,他不放心地问:“那你不害怕?”

“我想,咱们在一起就行。”她简洁地回答说。

这话他听着心里舒服。他向她说:

“你真行。”

然后他用劲捏了她一下,捏得她尖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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