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卡·奇日克把门推开一点点,把自己的尖鼻子塞进门缝,并按自己的习惯观察着,他如此这般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奥尔洛夫扯着他的耳朵,这才转过身来。
“他抽搐得多厉害,格里戈里叔叔,”他悄声地说,抬起那张脏乎乎的小脸蛋儿看着奥尔洛夫,这脸在他亲眼所见的事情的印象之下更显削瘦,“他像干枯了一样,——像一只破木桶,——真的。”
奥尔洛夫被恶臭的空气笼罩着,他静静地听着奇日克讲的,想尽良方用一只眼睛从没有掩上的门缝里望进去。
“应该让他多喝水,格里戈里叔叔?”
奥尔洛夫看了一看小孩的脸,这脸由于紧张而神经质地抖动着,奥尔洛夫自己也感到紧张起来。
“去弄点水。”他叫奇日克道,然后大胆地打开门,稍向后退了一点,便呆立在门槛上。
格里戈里用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到了基斯廖科夫:手风琴手身着节日的服装伏在桌子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桌子,他那双穿在亮锃锃的鞋子里的脚有气无力地在潮湿的地上挪动着。
“这是谁?”他声音嘶哑地冷冷地问,像是失去了噪音一样。
格里戈里镇静了一下,然后谨小慎微地踩着地板走到他跟前,尽力用一种振奋、甚至是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呀,米特里·巴甫洛夫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昨儿个喝过头了?”他留意地,怀着恐惧和好意打量着基斯廖科夫,而且都认不出他来了。
手风琴手的脸整个儿消瘦了,颧骨往外突出,眼睛深陷,眼圈发青,眼睛古怪地呆滞不动,没有光泽。面颊的皮肤呈现出炎热的夏季死尸的颜色,死气沉沉的脸让人发怵,只有下颌慢慢地动着证明他还活着。斯基廖科夫呆滞滞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格里戈里的脸,这种眼神让他不寒而栗。奥尔洛夫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身子的两边,站在离病人三步之遥的地方,他感到像是有人用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手卡住喉咙,卡住了,而且在一步步地将他卡死。他想早点离开这个房子,以前这里是那么地明亮、令人惬意,而现在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气,阴森寒冷。
“嗯……”他说着便准备退出去。可手风琴手铁灰色的脸奇怪地抽搐起来,发乌的嘴唇张开了,他用自己无声的嗓音说:“我……要……死了……”他说出这四个字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奥尔洛夫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胸口被重重地击了四下。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向门走去,跟奇日克撞了个满怀,奇日克提着一桶水、气喘咻咻大汗淋漓地飞跑进屋。
“这呀——是从斯皮里多诺夫井里打来的,——还不让打呢,王八蛋……”他把水桶搁在地上,奔向一个旮旯里,然后又出来,递给奥尔洛夫一个杯子,接着急匆匆地说:“你们那块儿,他们说,有霍乱……我说,嗨,那有啥?
你们这也会有的,——如今霍乱来夺人性命,像在村子里一样……他就这样在我的脑袋上使劲地打了一下。”
奥尔洛夫接过杯子,在桶里舀了水,一饮而荆在他的耳畔响起了绝望的话语:“我……要……死了……”而奇日克像条泥鳅一样在他身边转悠,感到他所处的环境再好没有了。
“给我喝。”手风琴手说,推着桌子在地板上动。
奇日克跑到他跟前,把一杯水送到他乌黑的唇边。格里戈里靠在门边的墙站着,如梦如幻一般地听着,病人怎样大声地把水喝进自己的嘴里,后又听见奇日克提议帮基斯廖科夫宽衣扶他到床上就寝,随后又传来油漆匠厨娘的声音。她宽脸庞上带着惊恐和同情的表情从院子的一个窗子里望着,还打着哭巴腔说:“最好给他吃罗木酒配制的烟炱:一杯酒里放两勺烟炱,酒要倒满。”
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建议用橄榄油加渍黄瓜的酸水,再加王水。
奥尔洛夫骤然感到内心沉重的、难于忍受的黑暗被某种回忆照亮了。他用力地擦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想增强这光亮的亮度,随后他突然走出房门,横过院子,消失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