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
杨小龙离开乞丐往镇上走去。刚出狱,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尽量讨价还价买了身干净的衣服,又买了些烟酒,大包小包地提着往山上走去。那乞丐竟也不跑,还等在原地。
乞丐已经把脸洗干净了,样貌堂堂,一看就是一位性情的汉子。
杨小龙一边把东西放在地上,一边说:“我以为你走了,没想到你还在。”
乞丐说:“跑这么久,我也不想跑了,你这个主意很不错,至少还给家里留点好处。对了,你有没有剃须刀,借我用一下,逃跑出来就没刮过胡子,都快不成人样了。”
杨小龙说:“这个我早就想到了,还买了剪刀,一会把你的头发也剪一下,我们是去自首的,堂堂正正的去,这样可能会从轻发落,也不至于真把你往死里送,那怎么我也不干。”
乞丐说:“你可真有心,好意我领了,反正杀他们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活了。”
乞丐拿了剪刀,自己把胡子和头发剪了,一边问:“对了,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杨小龙说:“我叫杨小龙,你叫我小龙,或者阿龙都可以。”
乞丐说:“我叫张铁汉,叫我老张,或者铁汉都行。对了,你是因为什么去坐牢的?”
杨小龙把自己打死偷马贼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张铁汉感叹道:“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好人不一定得到好报。也许国家政策是好的,但下面混帐的人太多了!不过,都过去了,你也还年轻。对了,兄弟,你现在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杨小龙说:“没什么打算,反正我也没什么亲人,总不是想办法找点事做,混口饭吃。”
张铁汉说:“你看,我剪得怎么样,你给我修理一下。”
杨小龙一看,张铁汉把自己的胡子和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虽然短了,但就像狗啃过的一样,这里凸一撮,那是凹一块。杨小龙笑了起来,说:“还是我给你剪吧,我们岜沙人,很多都会自己剪头发。很多人剪头发还不用剪刀,直接用镰刀,那手艺简直就是一门绝活。”
把头发剪了,张铁汉到溪水边洗了一下,换上杨小龙给他买的衣服,还挺合身。
他满意地对杨小龙说:“这衣服和裤子,还有这鞋子都不错,但有一点不行。”
杨小龙说:“哪一点不行?”
张铁汉说:“你没有买内裤。”
张铁汉一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杨小龙说:“要不我一会再去给你买。”
张铁汉豪爽道:“不必了,这样穿着凉快。”
两人席地而坐,敞开了吃喝一番。吃饱喝足后,张铁汉站起来,说:“兄弟,走吧,送我去公安局自首。”这时候,杨小龙突然犹豫了,说:“大哥,要不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铁汉说:“我看你也是个爽直的人,为什么现在倒忸怩起来了,去监狱也不是什么坏事,逃亡这么长时间,这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天。我也希望睡个安稳觉,哪怕只是一晚。”
杨小龙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吧。”
杨小龙从自己的包里把帽子拿出来,说:“你戴上这个。”
两人来到派出所门口,杨小龙对张铁汉说:“你在这里等,我先进去。”张铁汉把帽子压得很低,尽量不让人看清他的脸。杨小龙走进派出所大厅,值班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警。因为无事可做,女警正伏在桌上看小说,他轻轻地敲了一下玻璃,女警抬头来,说:“是你啊。”
杨小龙这才注意到,这不就是刚刚他给照相的那个穿着满身银装的苗族姑娘吗,怎么一会功夫,就成了派出所的民警了。杨小龙正感纳闷,女警说:“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杨小龙有些窘迫,急忙拿手上的通缉令给女警看:说,“这上面写的,应该是真的吧!”
女警看了一下,说:“是真的啊,你没看到上面有公安部的大印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杨小龙说:“那上面的悬赏奖金什么时候能领?”
这个问题,他不能不关心,跟张铁汉说好了,如果到时候公安局不兑现,他拿什么去给张铁汉的家人,失信于人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哪怕面对一个可能不会追究他的死囚。
女警看了杨小龙一眼,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人怎么还没抓到犯人就想着领赏了,也没往深处想,便回答他:“两三天,也可能个把多星期,咦,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杨小龙呵呵地笑,说:“没什么,我看上面说奖金那么多钱,就想问是不是真的。”
女警心想,这人是不是有病,这种问题也问,但一看杨小龙相貌堂堂,还有几分憨厚,没看出什么问题,便说:“当然是真的了,这样的要犯如果落网了,国家是要向社会公布的,既然公布了,上面的悬赏肯定要兑现,不然社会也会议论纷纷,以后谁还相信国家!”
杨小龙想,也是,既然都是公开的,国家总不会耍赖吧。
杨小龙犹豫了一下,说:“我说服了这个人,他已经答应我要来自首。”
女警被杨小龙的话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杨小龙重复一遍:“我遇到通缉令上的这个人,我说服了他,我可以带他来自首。”
女警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杨小龙,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问:“你说的是真的?”
杨小龙肯定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从杨小龙的神态到回答,似乎找不到什么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
女警为保险起见,再问一次:“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要负法律责任的。”
杨小龙说:“当然,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带他来自首。”
女警站起来,有些不安地说:“那,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先向我们所长汇报。”
杨小龙说:“好。”
女警往里走去,过了一分钟左右,三个男警察跟着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年纪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皮胖黝黑,很敦实,已经长起了壮观的啤酒肚,他常常抚着自己的肚皮说:“你们懂什么,这不叫胖,这叫有肚量,男人要没有点肚量,能叫男人吗?”他便是派出所的所长王稼。
另外两个年轻人,都二十出头的模样,左边一个相对瘦小,但看上去颇为精明,他叫孙世杰,喜欢舞枪弄棍;另外一个看上去十分强壮,像头牛,他叫赵虎。这四个人,是派出所所有的成员。小镇一年到头相安无事,他们的日子也就轻描淡写,偶尔,孙世杰和赵虎,还打扮成岜沙的少年,到寨口去朝天放放空枪,充当岜沙枪手,欢迎八方来客。
美丽的女警,叫鲁婧,去年才从警校毕业的大学生。小镇安居乐业,派出所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民警打成一片。鲁婧还加入了岜沙的表演队,平时穿些漂亮的民族服饰,像一位美丽的苗族姑娘那样,笑容甜美的她,特别招人喜欢。就连派出所的两个年轻小伙,孙世杰和赵虎,都打心眼里喜欢。王稼常说,你们两个要是都没能保住鲁婧,算是白当警察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们派出所的同志可不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自家穷打光棍。
不过两个小伙子面对鲁婧的光彩照人,有些畏首畏尾,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好。
王稼所长来到杨小龙的跟前,表情严肃地问:“你好,我是派出所的所长王稼,听说,你知道通缉犯在哪儿?”
杨小龙说:“嗯,我知道。”
王稼说:“这事不能当儿戏,你不会搞错?”
杨小龙肯定地回答:“不会。”
王稼说:“那你前面带路,孙世杰,赵虎,准备一下。”
后面的两个年轻人“哦”地应了一声。
杨小龙说:“不,不用,没这个必要。”
王稼感到诧异,说:“为什么?这可是全国通缉要犯。”
杨小龙说:“真的不用,我把他带过来就行了。”
后面的赵虎显得有些怀疑,说:“你?那可是杀人犯。”
王稼看着杨小龙,看他到底有什么要说的,杨小龙说:“我说服了他。”
王稼说:“你怎么说服了他?那行,先不说这个,人在哪个地方?”
杨小龙打量了四个警察,他们似乎都在摩拳擦掌,说:“你们在这里不动,我自己去把他带到派出所来。但是,他希望算是自首,在判刑的时候,考虑从轻,所长你看行不行?
王稼沉吟了一会,说:“可以,你快去带人吧。”
杨小龙得了答复,出门来,发现张铁汉不见了。
杨小龙四处张望:“人呢?”
派出所的四个人都出来了,赵虎问:“人呢?”
王稼也问:“那人呢?”
杨小龙说:“刚才说好了,他在门口等呢,现在怎么不见了?”
杨小龙心下犯嘀咕,这张铁汉不会是害怕逃跑了吧!
王稼看不到人犯,严厉道:“你谎报案情,可是要负法律责的!”
鲁婧觉得杨小龙人不错,应该不会说谎,十有八九是那嫌疑犯临阵逃跑了,忙说:“所长,我想他们肯定是先说好了,但是那疑犯到了派出所,害怕就逃跑了。”
王稼说:“虽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遇到犯人,要不就应该悄悄报警,要不就直接送到派出所来,还商量什么,犯人能商量那还是犯人吗?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王稼的普通话说得十分糟糕,杨小龙刚从监狱里出来,一时也忘了说家乡话。
正当王稼对杨小龙一番教训时,张铁汉从派出所的侧门走了出来:“我没有跑。”
一听到张铁汉的声音,孙世杰和赵虎,立马像两条警觉的警犬一样扑过去,将张铁汉反手擒住,两条大汉,直把张铁汉压得快趴到地上去,害怕张铁汉反抗似的。
杨小龙急忙上前解围,说:“警察,警察,用不着这样,他是来自首的。”
鲁婧说:“是啊,所长,他是来自首的。”
王稼示意他们松开,让张铁汉立起身来。
王稼说:“你就是通缉令上的张铁汉?”
张铁汉说:“是。”
王稼说:“刚才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铁汉说:“我去上了个厕所。”
王稼说:“你为什么要来自守?”
张铁汉说:“我是被这位同志说服了。”
王稼说:“怎么说服的?”
张铁汉说:“他告诉我,与其这么逃着,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不如堂堂正正地把责任担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来自首可能还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的机会。”
鲁婧打量了一下杨小龙,心想:“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不溜秋的家伙,还真有一套。”
抓到张铁汉,孙世杰和赵虎兴奋不已。把张铁汉安排到一个房间里,他们内部开了一个会。孙世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说:“所长,这次我们发达了,轰动全国的通缉犯在我们所落网,这肯定是大功一件。”赵虎也说:“所长,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可能你要升迁了。”
王稼心里其实也是兴奋异常,但表面淡定地说:“你们两个,怎么能总是想着好处呢,抓捕坏人,保证社会的稳定,那是我们警察的使命,怎么总贪功图赏,你们两个觉悟有待提高啊!”
孙世杰说:“所长,你就别装了,谁不知道你心里乐的,这次立了功你要请客。”
王稼呵呵地笑了笑,拍拍肚皮说:“那,请你们喝啤酒。”
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去!”
当天,只留下鲁婧一个人留守派出所,并向杨小龙录口供。其余三人亲自把张铁汉押往县公安局。从事警察工作以来,这可是他们办的最大的一件案子,心情之紧张愉快自不待言。
鲁婧对杨小龙说:“你好,我叫鲁婧,现在对你了解一下情况,首先,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今年多少岁,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杨小龙回答说:“我是岜沙人,今年二十八岁。”
鲁婧一愣:“啊,岜沙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再说你说话口音也不对啊!”
杨小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离开岜沙已经快十年了。”
鲁婧问:“怪不得你说普通话那么好,你是去外面做生意还是打工?”
杨小龙迟疑了一下,说:“坐牢,我蹲了九年的监狱。”
鲁婧又是一愣,笑笑,说:“不好意思啊,你是怎么去坐牢的?”
杨小龙解释说:“十年前,我们村打死了偷马贼,我就去坐了十年的牢。”
鲁婧说:“哦,这样啊,那你是怎么发现逃犯,并说服他来自首的?”
杨小龙把遇到嫌犯的过程说了一下,但在说服嫌犯这一点上,杨小龙省略掉了赏金这一点。而杨小龙所说的一切,早在山上,便已与张铁汉达成了共识,两人说的肯定吻合。
鲁婧对杨小龙暗自敬佩,这样的智慧与胆识,怕是训练有素的警员,也未必做到。
录完口供,杨小龙离开派出所,前往岜沙寨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