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3-12-04 16:16:25

数不清的轿式马车、轻便马车和弹簧马车云集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前,那里正在拍卖一位富有的艺术收藏家珍藏的物品——这样的收藏家一生陶醉于风神和爱神,甜蜜地打发着日子,无可非议地荣膺艺术庇护人的头衔,天真无邪地花费了勤劳的祖先积攒下的、通常也是自己呕心沥血挣来的数百万家财。大家知道,这样的艺术庇护人如今是不再有了,我们当今的19世纪早已换上了一副令人乏味的银行大亨的面孔,——他们只对写在纸上的百万千万银根数字洋洋得意。长长的大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犹如猛禽麇集,都来啄食横陈荒野的尸体一样。一大群身穿德国蓝礼服的俄国商人从百货商场乃至旧货市场蜂拥而至。他们的外表和神情在这里要分明和随意得多,而没有他们在自己店铺里招徕顾客时那份令人肉麻的奉承劲儿。尽管这大厅里也来了不少贵族,这些商人一点也不客气拘谨,要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早就不惜卑躬屈节地拂去自己的长统靴带来的灰尘了。在这里,他们却无拘无束、不顾礼仪地去抚摸书籍和绘画,想要知道物品的质地如何,肆无忌惮地跟贵为伯爵的行家们竞相喊价。这里有许多人都是老主顾,每天不吃早餐便早早来到拍卖场上;贵族出身的行家们从不放过机会来增加自己的收藏品,而且中午12点到午后1点之间也无所事事;此外,还有一些衣着寒酸、钱囊羞涩的正人君子每日必到,并非抱有发财的目的,只不过来看看行市如何,谁个给高价,谁个出低价,谁胜谁负,物归何主。许多画都胡乱地堆放着,跟家具和书籍混在一起,那些书本上还签有原主人的姓名,说不定他们从来没有兴致去随手翻翻。中国的花瓶,大理石的桌面,雕有狮身鹰首怪兽、狮身人面女妖和狮爪的镀金和不镀金的新旧弧形家具,枝形吊灯,烛台——全都堆叠在一起,而不像商店里存放的那样,分门别类,有条有理。这真是艺术品的大杂烩。每当我们置身于拍卖场上,总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其中的一切都透出一种送葬的气氛。拍卖的大厅总是显得阴森可怕;堆满了家具和绘画的窗户吝啬地透进一丁点儿光线,一张张脸上全都是沉默无言的表情,拍卖人敲着木槌,用哭丧的声音为奇怪地在这儿相遇的可怜的艺术品念着安魂祈祷。这一切似乎使人感到更加古怪和难受。

拍卖看来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一群体面的绅士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各不相让。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拍卖人也来不及重复一下增加的价码:它已经比开价高出3倍了。周围的人群正在为争夺一幅画像而各不相让,因为那幅画不能不引起稍懂绘画的人的留意。画家的技艺精湛,这是显而易见的。看得出来,这幅画经过了多次修复,已经焕然一新,那上面画着一个亚洲人,黝黑的脸孔,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脸上有着一种少见的古怪表情;然而,令周围的人惊奇不止的是那双特别的、有生气的眼睛。你越是细看那双眼睛,它们就越像是要直透进你的肺腑里去。这种奇特的表情以及画家不同寻常的用光,使所有的人都凝神注目,许多竞相购画者都已退避三舍,因为它的喊价已达难以置信的数字。只剩下两位知名的贵族了,他们是绘画的爱好者,都不愿跟这件难得的精品失之交臂。他们争得一时性起,说不定会把喊价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忽然就在当场的观众中间,有人喊道: 
  “请允许我暂时打断一下你们的争执。或许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来买下这幅画像。”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一个体态端正的人,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孔,显得开朗而无忧无虑,表明他的内心没有世俗的烦扰;他的装束一点也不追求时髦:处处表明他是一个艺苑中人。他就是艺术家b,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他。 
  “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的话十分奇怪,”他看到大家都凝神注视自己,接着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听听一个不太长的故事,你们或许就会看出我是有权这么说的。一切都使我深信,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幅画。” 
  几乎人人的脸上都自然地流露出十分好奇的神色,连主持拍卖的人也张开大嘴,举着木槌停了下来,打算洗耳恭听。起初,许多人都禁不住去看那幅画;然而,随着他讲的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大家就都紧盯着讲故事的人了。 
  “你们都知道城里有个叫柯洛姆纳的地方吧,”他开始说道。“那里,一切都跟彼得堡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它既不是京城,又不属于外地;似乎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与年轻人的欲望与激情无缘。未来是不会光顾这里的,这里只有安谧和退隐,只有从京城生活的变化中沉落下来的东西,迁居到这里的有退职的官员、名人的遗孀、家道中落的人们,他们跟参政院有着人情关系,因而到这里来度过残年;此外,一些服侍主人多年的厨娘,成天在市场上闲逛,在小铺子里跟乡下人闲聊,每日里只买5戈比咖啡、4戈比白糖,最后,还有一类人,可以一言以蔽之,称为‘灰不溜儿的’人,——这些人,无论服饰、脸孔、头发、眼睛都罩上一层浑浊、灰暗的外观,犹如是不雨不晴的日子,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雾蒙蒙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到这里来安家的还有退职的剧院检票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退职的鼓眼睛厚嘴唇的战神的门生们。这些人漠然无情:出门走路总是目不斜视,默不作声,也不用心思。他们的房间里财物不多;有时只有一瓶俄国的伏特加酒,他们一整天独自饮啜而不至于损伤头脑,而一个年轻的德国手艺匠,住在小市民街的一条好汉,每逢礼拜天照例要猛喝一气,过了深夜12点钟,就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

“柯洛姆纳的生活十分闭塞:这里很少见到一辆轿式马车,只是偶而有演戏的人乘坐的马车轰轰隆隆、叮叮噹噹、嘎吱作响地惊扰四周的宁静。这里的人全都徒步而行:出租马车常常未载乘客,行而行,给老马拉着一捆草料。月租金只须5个卢布便可找到一处住宅,而且早晨还让喝杯咖啡。领取赡养费的遗孀们乃是极为显贵的人家;她们行为规矩,常常打扫自己的房间,跟女友们议论牛肉和白菜又涨价了;她们身边总有一个年轻的女儿——一个沉默寡言、有时也还俏丽动人的人儿作伴,随身还带着一条令人讨厌的小狗和一只钟摆滴滴答答地唱着悲歌的挂钟。其次是演员们薪俸菲薄,无法迁出柯洛姆纳,他们是一些自由自在的人,一如所有的艺人一样过着日子,自得其乐。他们穿着家常便服,修理小手枪,用硬纸板糊成各种家用的小工艺品,跟来访的朋友下跳棋和打牌,悠哉游哉地度过一个上午,到了傍晚几乎又重复同样的事情,有时还喝点潘趣酒助兴。除了柯洛姆纳的名流和贵人之外,就都是无足轻重的无名之辈了。无法对他们一一称名道姓,恰如没法子数清陈年老醋中孳生的蛆虫一样。其中有年迈的妇人:祷告的,酗酒的,又祷告又酗酒的,以及用不可思议的办法,像蚂蚁搬家似的,把破旧衣衫和家用布品从卡林金桥搬运到旧货市场,为的是捞到15戈比的赚头;总之,通常都是一些最可悲的人类渣滓,无论是哪一个慈悲为怀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找不出办法来改善她们的可怜处境。 
  “我所以要说到这些人,是想让你们知道,他们时常处在困顿之中,总在寻找意外的、临时的援手,需要借债度日;于是,一伙特别的高利贷者便应运而生,他们凭抵押品放债,借出小笔款子而收取高利。这些小高利贷者的残忍无情,通常要比大高利贷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是从一贫如洗和衣衫褴褛的人中间冒出来的,而只跟乘坐马车前来借债的人打交道的大高利贷者则没有经历过穷愁潦倒的光景。所以,在这类人的心灵里,任何人类的感情老早就泯灭了。在这类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人……不妨对你们挑明,我要讲的故事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也就是已故的叶卡捷琳娜二世陛下在位时的事。你们自己也很清楚,柯洛姆纳的样子和其中的生活情形是大大变样了。刚才说了,在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人……他是老早就在这个地方定居的,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他身穿一件亚洲式的宽大衣服;黝黑的脸色表明他是一个南方人,可是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是印度人,希腊人还是波斯人,那就谁也说不上来。高大的、几乎是罕见的身材,黝黑而瘦削的脸孔,有点令人生畏的神色,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两撇下垂的浓眉,使他在京城的灰不溜儿的居民中间显得特别的与众不同。他的住处也不同于其他的小木屋。那是一幢砖石砌成的房屋,酷似热那亚的商人建造的许多房子,窗户大小不一,还有铁制的百叶窗和门闩。这个高利贷者跟别人不同的是,无论是一贫如洗的老太婆还是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都可以向他借得随便多少债款。他的门前时常有十分豪华的马车来来往往,时而有穿着华丽的上流仕女从车里探头窗外。外间盛传,他家的铁箱子里装满了无数的钱财、珠宝、钻石和各种抵押品,然而,却一点也不像其他的高利贷者那样唯利是图。他乐于借钱给别人,似乎还有意放宽偿还的期限。不过,他总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计算方法,让本钱滚出暴利来,至少人们是这么传说的。然而,最令人纳闷和叫许多人惊讶的是,所有向他借债的人都时乖命舛:全都一命呜呼,十分悲惨。这是人们的揣测,还是迷信的瞎说,抑或是有意的造谣——只有天知道。然而,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几桩事例,却是十分真切而令人震惊的。 
  “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有一位名门出身的青年,不久便引人注目,他年纪轻轻,就在政坛上崭露头角,热情崇奉一切真诚、高尚的事物,热心资助艺术和人类智慧所产生的成果,很可能成为学术和文艺的庇护者。他很快便得到女皇陛下的赏识,委以重任,正好与他本人的宏愿相合,可以为科学和慈善事业大展雄才。年轻的显贵网罗了一批艺术家、诗人、学者在身边。他希望人尽其才,给予奖掖。他慷慨解囊,资助了许多书籍的出版,赠阅了许多订购的作品,还举办了一系列的奖励活动,为此而花掉了大量的钱财,终于囊空如洗。然而,他豁达大度,不愿半途而废,于是到处借债,最后只好向有名的高利贷者求助。这位显贵自从借了一大笔款子之后,不久便变得判若两人:他竟成了摧残、迫害才智之士的刽子手。他百般挑剔作品,极尽歪曲之能事。当时不巧发生了法国革命。这马上就成了他大干伤天害理勾当的口实。他把各种事情都视为革命的倾向,总觉得是在含沙射影。他疑神疑鬼,甚至对自己也猜疑起来,乃至于罗织可怕的罪名,诬陷他人,制造了无数的冤狱。当然,这些作为不可能掩人耳目,终于上达天听。仁慈的女皇陛下深为震惊,以君王素有的仁爱之心说了一番话,虽然我们无缘得知她的原话,可是其中殷殷关切之意则铭刻在许多人的心里。女皇陛下明示,高雅、崇高的精神活动在君主的治理下不会受到压制,智慧、诗歌和艺术的作品不会受到蔑视和迫害;相反,只有君主才是它们的真正的庇护者;莎士比亚、莫里哀们的才华曾在君主们的荫庇之下开出绚丽的花朵,而但丁在他的共和制的祖国却找不到栖身之地;真正的天才出现在君主圣明、国力强盛的时代,而不是在政局纷乱和共和制恐怖统治的时代(至今未产生一个诗人);应该奖掖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因为他们给人的心灵带来安宁与难得的平静,而不是焦灼与怨艾;科学家、诗人和一切艺术家乃是皇冠上的珍珠和钻石:他们使伟大君主的时代更显得灿烂辉煌。总之,女皇陛下说完这番话,顿时显得天仙般楚楚动人。我清楚记得,老人们一提到这件事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大家都关切这事。值得我们民族引以为荣的是,俄国人的心总是怀着同情受压迫者的美好感情。这位显贵辜负了陛下的信赖,受到了惩处,被削职为民。然而,最可怕的惩罚是同胞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公然的、普遍的蔑视。那颗沽名钓誉的灵魂遭受的折磨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无法实现虚荣心、彻底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他终于在一阵阵可怕的错乱和颠狂之中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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