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约前往。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的双眼虽然深陷而迟钝，却闪烁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亮；烧焦了的嘴唇，裂开了许多小口，干枯的皮肤滚烫，而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几乎非人间所有的狂野的焦虑神情，越发显示了病魔对他的摧残。他已经进入了高烧期。 ”
“我坐在前一晚所坐的位置，在那里坐了好几个钟头，耳边回荡着即便是人类中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深为震撼的那种声音——人临死前的可怕的谵语。根据我所听到的医务员的判断，我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我是坐在他临终的床前啊。我看见他的枯槁的四肢——就在不久前，它们还做着种种怪相来取悦喧哗的下等观众——在高热的折磨下痛苦地扭动着。此刻，小丑的尖声怪笑和临死的人的低声呻吟在我耳际混杂着。
“当一个人的肉体衰弱而无助地躺在你面前，而听到他的心灵则又回到那健康时候的日常职业和嗜好上时，这是很令人感动的；而且，如果这些职业又是与我们心目中任何庄严严肃的东西极不相称时，那末，所产生的印象就更为无限强烈的了。剧院、酒店，是这可怜人的谵妄语言的主要内容。在他幻觉中，那是一个晚上；当夜他要去演戏；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就走。他们干吗拉住他、不让他走呢——他要拿不到钱了——他必须得走。不！他们不准。他用滚烫的手掩住自己的脸，无力地抱怨自己的软弱和迫害者的残忍。稍稍安静了片刻后，他又大声唱出几句拙劣的韵文——那是他最近才学到的。他从床上撑起，缩起他枯槁的手脚，以古里古怪的姿势扭来滚去；他是在演出——在舞台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某首高音歌曲的重唱来。他终于到了老去的酒馆；里面多热呵。他曾经病了一场，病得很厉害，可是现在好了，而且挺快乐。把酒给倒满。哪个呀？把到嘴的酒撞泼了，还是一直跟在他后边的那个迫害者。他倒在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阵短暂的失忆之后，他又撞入了由成排低矮的拱顶房间构成的没完没了的迷宫——实在太低矮了，有些时候必须手脚并用匍匐而行；里面又窄又黑，无论他转向哪里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障碍物挡住他去路。还有许多虫了，那些可恶的到处乱爬着的东西，它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四周的空中张满了眼睛：在漆黑一片中闪着可怕的幽光。简直要飞下来一口吃了他。墙壁和天花板上布满了蠕动的爬虫——穹顶扩张得巨大无比——可怕的人影飘忽来往——其中冒出现了一些他熟识的面孔，用呲嘴裂牙的怪相讥嘲着他，显得十分可怕；他们用烧红的铁烙他，用绳子绞他的头直到鲜血直淌；而他则疯狂地为生命而挣扎。
“他就这样反复发作，有一次发作过后，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按到床上，他像是沉入一种昏睡状态。我也因为熬夜看护和费力气而感到筋疲力尽，于是就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突然，我感到肩膀被人一把猛力抓住。我惊醒了。只见他已经爬了起来，坐在床上——他的脸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志清醒了，因为他显然认出了我。那一直被他的呓语烦扰着的小孩子，从小床上爬了起来，惊恐地尖叫着扑向他的父亲——那位母亲连忙把孩子搂在怀里，生怕他的癫狂的发作伤害了孩子；但是，却被他脸色的改变吓得楞楞地站在床边。他痉挛地抓住我的肩头，用另外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挣扎着要说话。但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向母子俩伸着手，又一次拼命想说些什么。只听到咕噜噜他喉咙口响了一下——眼睛一瞪——一声短促的窒息的呻吟——仰面一倒——死了！”
假如我们能够同时记下匹克威克先生对于上述逸事的看法，那一定会让我们感到莫大的满足。要不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我们无疑可以将它奉献给读者的。
在这个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已经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了；正打定主意发言——的确，根据斯诺格拉斯先生的笔记本的权威记载，当时他嘴都已经张开啦——就在这时候，服务员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
据猜测，匹克威克先生所要发表的是纵然不光耀泰晤士河也会启迪全世界这样的高见，话头突然被打断，因而他严肃地看看服务员的脸，然后又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好像在寻找这位不速之客的相关信息似的。
“噢！”温克尔先生站起身来，说，“是我的一些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是几位很好的朋友，”——服务员退出之后，温克尔先生补充说，“第九十七团的几位军官，是我在今天早上不可思议地结识上的朋友。会令你们很欢喜的。”
匹克威克先生立即恢复了镇静。服务员又折回来了，引来了三位绅士。
“泰普尔顿中尉，”温克尔先生说，“泰普尔顿中尉，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医生，匹克威克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是你已经见过的；这是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潘思医生——斯莱默医生，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斯莱默医——”
温克尔先生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因为看见特普曼先生和斯莱默医生二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这位绅士，”医生以明显强调的语气说。
“真的！”温克尔先生说。
“还有——还有那个人，要是我没有弄错，”医生说，对那穿绿色上衣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眼。“我想昨天夜里我是给这位于先生有过一个非常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加以拒绝。”说着，他皱着眉头对那陌生人宽厚地盯了一眼，并在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会吧？”听完了耳语那位绅士说。
“没错，千真万确。”斯莱默医生回答。
“你应该当场给他几脚。”那位行军凳所有者盛气凌人咕哝道。
“别作声，潘恩，”中尉打断他说。“能允许我问你一下吗，先生？”他对被这不礼貌的插曲弄得晕头转向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问一下，先生，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是你们的同伴？”
“不，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贵俱乐部的一员，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追问说。
“肯定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不得。
“从未穿过上有你们俱乐部纽扣的服装？”中尉说。
“没有——从来没有！”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回答。
泰普尔顿中尉转向他的朋友斯莱默医生，向他微微一耸肩，似乎对他记忆的准确性稍有怀疑。小个子医生显得有些脑怒而又颇为狼狈的样子；潘恩先生呢，双眼恶狠狠地瞪向不明底细的匹克威克先生那眉开颜笑的脸。
“先生，”医生突然对特普曼先生说，那声调令那位绅士吓了一跳——就好像腿肚子上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昨天夜里在这里的舞会你到场了吗？”
特普曼先生喘气咻咻地作了肯定的答复，同时眼睛自始自终看着匹克威克先生的脸。
“他可是你当时的同伴，”医生手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陌生人说。
特普曼先生承认了这一事实。
“喂，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当着这些绅士的面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愿意接受一个绅士的礼遇，把名片递过来，还是逼着我当场教训你一顿呢？”
“别忙，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如果不把事情讲清楚，我真不能让这事再这样搅下去了。特普曼，快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在这种严肃的通牒下，特普曼先生，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把借上衣的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一再强调那是在“饭后”做的事；最后还是道出了自己有点后悔的意思；余下的就而让那陌生人去自圆其说吧。
那陌生人显然也想同样蒙混过关，一直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的泰普尔顿中尉此时以极为轻蔑地口吻对他说——“先生，我们在戏院里见过面，不是吗？”
“没错，”陌生人毫不羞惭地回答。
“他是一个江湖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转向斯莱默医生——“明天夜里五十二团的军官们安排在罗彻斯特戏院的戏中有他的角色。这事你不能闹下去，斯莱默——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潘恩不容分说地说道。
“抱歉了，让你的陷于这种不愉快的处境，”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为避免将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请允许我提个建议，最好的办法是交友时要慎之慎。那么晚安，先生！”说完中尉就大步走了出去。
“也允许我说上一句，先生”性情急躁的潘恩医生说，“要是我是泰普尔顿，或是是斯莱默的话，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人的鼻子。我肯定会的，先生，谁都溜不了。我的名字是潘恩，先生——四十三团的潘恩医生。晚安了，先生。”在大声蹦出了最后三个词以后，他结束了这一番话，随后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斯莱默医生紧跟其后——他一言不发，而是满足于向这一干人威严地扫上一眼。
受到上述挑战，匹克威克先生的高贵的胸怀已经怒火中烧和羞愧难当，气得身上的背心几乎要胀爆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两眼发直。“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他带着一脸的狂怒和燃烧的双眼猛地冲了出去。他的手已经抓到了房门上的锁；要不是斯诺格拉斯先生一把拖住这位可敬领袖的上衣的燕尾、把他拉了回来的话，恐怕那只手马上就要掐住四十三团的潘恩医生的喉咙了。
“拦住他，”斯诺格拉斯先生大喊着。“温克尔，特普曼——不应让他的非凡的生命毁于区区小事中。”
“放开我，”匹克威克先生说。
“别松手，”斯诺格拉斯先生高喊着；在他所有的同伴齐心协力下，匹克威克先生被按在一张圈椅上了。
“别去烦他，”穿绿衣的陌生人说——“兑水白兰地——有趣的老绅士——胆量不小——喝吧——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忧郁的人调好的酒先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凑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唇边；杯里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转眼间；兑水白兰地起了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那张和蔼的脸很快恢复了往常的表情。
“不值得与他们计较，”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们不够格，我为刚才的大动肝火而惭愧。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同意了。大家再次围坐在桌子周围，房间里一片祥和。唯有温克尔先生胸中的尚有些许愤慨，可能还是由于他的上衣被人借用所致——虽然这近乎难以想象，如此蝇头小事竟会引起一位匹克威克俱乐部成员的胸中的不快。除这一例外，他们又恢复了原来的好心情，像开始时一样，这一夜以欢快而告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