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演习和露营。又是些新的朋友。下乡的邀请
许多作家愚蠢而又自欺欺人地对他们所获得的宝贵材料的来源讳莫如深,我们可不这样想。我们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态度,履行我们作为编辑者的应尽职责;在别的情况下我们也许会有自称是某些故事作者的野心,然而对真理的尊重使我们除了对材料作审慎的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之外,不敢有非份之想。匹克威克俱乐部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河之源,我们则可以比做新河自来水公司。别人的劳动也为我们汇聚成一个内含丰富而又重要的巨大水库,我们呢,只是以这些章节为媒介,把它们变成清澈而又潺潺的清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同仁的学问的世界。
以这种精神作为我们的行为准则,我们决定公开承认我们所参考的权威,坦诚地说,本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均受益于斯诺格拉斯先生的笔记本——现在我们如释重负,可以把这些情节详细道来,无须进一步说明。
次日清晨,罗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城镇上的居民个个都早早起床,到处是一片忙乱和兴奋的景象。操场上要举行大阅兵。有六个团要接受总司令锐利的目光的检阅,临时的碉堡已经搭成,要塞会被攻击和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被引爆。
我们读者诸君从前面匹克威克先生描述查塔姆的片言只语中已经可以看出,他是军队的热情的赞美者。没有比看演习更令他高兴的事了——也没有比看演习更令他那些趣味不一的同伴和谐一致的了。因此,他们立即行动,前往阅兵的地点,成群的人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向那里涌去。
操场上的一切都表明行将举行的一个极为庄严和隆重的仪式。军队演习场地的四周布满了哨兵,炮台上有仆人们在为女眷们安排座位,腋下挟着皮面本子的中士们正在跑前跑后,布尔德上校一身戎装,神气活现地骑在马背上,驱着马从这边赶到那边,在人群中一会儿勒马倒退,一会儿腾跃蹦跳,还大惊失色地大叫大嚷,嗓子嘶哑了,脸孔涨红了,其实谈不上什么原因或理由。军官们也在跑前跑后,先是和布尔德上校谈些什么,后来又向中士们发布命令,随后就一起跑开了;甚至在熠熠发光的的枪杆后面的士兵神情个个都显得神秘庄严,足以说明事情的非同寻常。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站在人群的最前排,耐心地等候演习的开始。人越来越多,在随后的两个小时中,他们必须以全副精力来努力维持他们既得的位置。有一次,后面猛力涌了过来;匹克威克先生一下子被撞出几码远,那来回折腾的速度和狼狈,使他惯常的斯文和庄重荡然无存;而另一次则是前面传来“往后退”的命令,随之而来的是枪托子要么砸匹克威克先生肢趾,提醒他退后,要么顶着他的胸部,迫使他服从。随后,左边有几个爱逗乐的绅士,用身体前冲后突,把斯诺格拉斯先生挤得惨不忍睹,而他们却反而责问他“请问他到底要往哪儿挤”;目睹这无缘无故的攻击,温克尔先生正想表示愤慨时,冷不防后面有人将他的帽子推得遮住了他的眼睛,说是劳驾他把自己的脑袋塞进口袋里算了。凡此种种,还有其他逗趣调侃,加上特普曼先生莫明其妙地不知下落(他突然失踪了,而且到处找不到),使他们的处境总体说来与其说是愉快和满意的,还不如说是狼狈的了。
终于,从人群中传来一种由许多声音汇成的低吼声,这通常用来表明他们所期待的什么东西出现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碉堡出击口的方向。满心期盼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看到了在风中猎猎的彩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武器;于是一队队的士兵接踵涌入了场地。军队立停后排好了队列;命令传遍了所有的队伍,只听到咔的一声响,全体士兵都举起了枪;由布尔德上校和许多军官簇拥着,总司令骑马缓步来到队伍前面。顿时军乐齐奏;所有的马都举起了前蹄,慢慢向后退着,尾巴四向摇摆;狗叫声,人群的尖叫声汇成一片,军队礼毕后恢复了原样;一眼望去,除了一长列由红衣服和白裤子构成的、纹丝不动地固定在那里的景色,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全神贯注地忙于避让,并奇迹般地从马腿间脱身而出,因而他无暇观看眼前的情景,直到它恢复成了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副样子。当他终于能够站稳脚跟观看的时候,他心中的满足和快感是无与伦比的。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更有趣的吗?”他问温克尔先生。
“没有了,”这位绅士回答;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刻钟里,有一位矮个的男人一直踩着他的双脚。
“这景象确实高贵而辉煌。”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胸中诗意突突地喷涌着,“看那这些保卫自己祖国的英勇的人们,展示在和平的市民面前的阵容多么雄壮;他们容光焕发——并非凶猛的杀气,而是温文尔雅的文明;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并非劫掠或复仇的火焰,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柔光。”
对这一番颂词的精神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赞同的,但他已来不及作出表示认同的回音;因为“向前看”的命令已经发出,那智慧的柔光在战士们的眼睛里暗淡了;所有的观众看到的只是数千双没有任何表情漠然平视的眼睛。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顶好的位置,”匹克威克先生环顾四周后说道,他们身边的人群已逐渐散去,差不多就剩下他们几个人了。
“好极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同声响应。
“现在他们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扶了扶眼镜问。
“我——我——我看他们好像,”温克尔先生说着,脸色都变了——“我看他们好像是要开火了。”
“别胡说,”匹克威克先生急忙说。
“我——我——我看是真的,”斯诺格拉斯先生迫不及待并且有点惊慌地说。
“不可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当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六个团的全体士兵都已经平端起了枪,好像他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面前的匹克威克伙伴;突然枪声大作,极其可怕而又震耳欲聋,大地的中心都在颤抖,也使得一位年长的绅士失魂落魄。
这是一种难堪的处境,他们整个暴露在演习空弹的火力之中,又受军队行动的干扰,一支新的队伍又开始在对面列队,而此时的匹克威克先生却表现出一个伟大人物必备的镇定自如。他一把抓住温克尔先生的手臂,把自己夹在他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之间,并热切叮咛他们切记,除了开火有可能震聋耳朵之外,并没有直接的危险值得担扰。
“可是——可是——要是有的士兵错装了实弹怎么办呢?”温克尔先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一假设使他的脸色都发白了。“我刚才明明听到什么东西在空中嗖嗖地响——那么刺耳;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们最好还是趴下吧,行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不,不——这就没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其实他的嘴唇也会发抖、他的脸色也会发白,但恐惧和忧虑是永远不会从这位不朽的伟人的口中吐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射击停止了;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自己判断的正确,队伍就已迅速地调动起来。以沙哑声音传达的命令声沿着队列传了过去,他们谁也没有来得及猜到这种新变动的意义之前,六个团的全体士兵就都已上好了的刺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着的位置冲了过来。
作为血肉之躯的凡人;勇气并非可以超越一切。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目不转睛地向大批冲过来的士兵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强作镇静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首先,那是一个不光彩的字眼;其次,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压根儿不能用那种方式的撤退——他就踩着碎步跑开了,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打着腿;确实跑得够快的了,以至于他竟没有意识到自己样子是多么笨拙。等到觉察已经太迟了。
那几秒种前曾引起匹克威克先生惶惑的对面的军队,已经拉开架势准备抵御佯装攻城的军队了;其结果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两位同伴发现自己突然已身陷两条长长的行列的包围之中,一边在急速地向前推进,另一边则严阵以待等待着冲击。
“嗬!”前进着的队列中的军官喊着。
“闪开”,防守一边的军官们也喊着。
“我们怎么跑?”紧张万分的匹克威克同伴们惊呼着。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只是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一阵重重的践踏,一次凶猛的冲击,还有一种忍俊不住的大笑而已;六个团已经在五百码之外了,而匹克威克先生已经鞋底朝天了。
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各人都被迫以矫捷的身手翻了个跟头;当后者坐在地上、正用一条黄色丝手帕想止住鼻子里不断涌出来的生命之流的时候,撞入他眼帘的却是他那可敬的领袖在不远的地方追赶着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像是在开玩笑似地蹦跳着,越滚越远。
像追逐自己的帽子这样的事情,其中有那么多的可笑尴尬,又那么少的同情怜悯,在人的一生中是很少经历的。充分的冷静,独特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不可少的。你不可性急慌忙而踩到帽子,你也不可冲过了头,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随着你所追逐的目标,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逐渐的超到它的前面,迅速地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紧紧地扣在头上;并且始终笑容可掬,仿佛你与别人同感:这是件怪有趣的事情。
那时一阵微风吹过,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在风中欢快地滚着。风一阵又一阵地吹着,匹克威克先生的气也一口又一口地喘着,帽子像一头在大浪中嬉戏的活泼海豚一样滚了又滚;它似乎可以这样一直滚下去,远远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抛在后头,正当这位绅士打算让它听天由命时,它的行程终于被挡住了。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完全精疲力竭,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这时帽子却被猛地吹到一辆马车的车轮上,因为他的正前方停着六、七辆马车。机会来了,匹克威克先生急忙地冲上去,就此保全了他的财产,把它扣在自己头上,然后停下大口喘着粗气,还不到半分钟,他就听到有人在热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副令他惊喜交加的情景。
一辆因为人太多而卸掉了马的敞篷四轮大马车上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上着钮子闪闪发亮的的蓝上衣、下穿灯心绒马裤和高统靴;边上有两位身着披肩头戴羽饰的年轻女士;一位也许已经爱上了两位年轻女士之一的青年绅士,一位说不准年龄的太太,也许是上述两位年轻女士的姑母;此外还有特普曼先生,他是那么逍遥自在,仿佛他一出生就属于这个家庭似的。车子后部挂着一只大篮子——就是爱沉思的人不免会想到冷鸡、牛舌、美酒那样的大篮子——前面驾驶座上坐了一位没有睡醒的、红脸的胖男孩,任何一个善于推断的人的都会看出,只要分享这篮子里的食品的时候来到,他准是正式的食品分发者。
匹克威克先生对眼前这些有趣的对象才匆匆的扫了一眼,他的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说;“这边,这边,快点。”
“来吧,先生。请上来,”那个胖绅士说。“乔!——该死的孩子,又睡着了。——乔,把踏板放下。”胖男孩慢吞吞地从驾驶座上滚了下来,放下脚踏板,恭恭敬敬地拉开了车门。这时,斯诺格拉斯和温克尔先生也走了过来。
“都有你们位置,绅士们,”那胖子说。“两位在里面,一位在外面。乔,挪一个位置给一位绅士。好吧,先生们,来吧;”胖绅士伸出了手臂,使尽全力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接着是斯诺格拉斯先生。温克尔先生爬上了驾驶座,胖男孩东倒西歪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又呼呼地睡着了。
“喂,绅士们,”胖子说,“很高兴地见到各位。久仰了,绅士们,虽然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冬天我曾在你们俱乐部度过几个晚上——今天早晨在这里碰上了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我真高兴。喂,先生,你好吗?你看上去是好极了,真的。”
匹克威克先生感谢这一番恭维,并跟那穿高统靴的胖绅士也热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吗,先生?”胖绅士以长辈似的关切态度问斯诺格拉斯先生。“没说的,是吗?嗯,那就好——非常好。而你呢,先生(对温克尔先生)?好,听你说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真的。我的女儿,绅士们——这是我的两个女儿;那是我的妹妹,雷切尔·沃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是的;但她又已经算不上小姐了——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肘开玩笑地捅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纵情大笑起来。
“说什么呀,哥哥?”沃德尔小姐说,微笑的脸上含着嗔怪。
“真的,真的,”胖绅士说:“谁也否认不了。绅士们,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现在反正彼此都认得了,让我们舒服而又愉快的看看接下来有什么精彩的表演吧;就这样吧。”说完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掏出了自己的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越过别人肩膀观看军队进一步的演习。
演习的进行真是令人惊异,一排接一排,一排端着枪从前一排的头顶开火,前排跑开,然后再上来一排又从后一排的头顶开火,后排再跑开,这样依次上下;然后是排成许多方阵,把军官们站在中间;接着用云梯从一边爬下濠沟,再从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爬上来;随后用尽可能最英勇的姿态冲破了篮子构成的障碍阵。紧接着,是用那些像大拖把似的工具往炮台上的大炮里拼命地塞火药,在放炮之前准备得那么认真,炮响的时候又那么惊天动地,以致满世界响着女士们的尖叫声。两位年轻的沃德尔小姐惊恐万分,以致特伦德尔先生不得不搂住其中的一位,斯诺格拉斯先生也扶起了另外一位;而沃德尔先生的妹妹同样吓得神经紧张,使特普曼先生感到必须搂住她的腰才使她不至于倒下。每个人都激动不已,除了那个胖男孩,他睡得那么熟,好像大炮的吼声只是他寻常的催眠曲。
“乔,乔!” 胖绅士喊着,这时堡垒已经攻下,攻守双方都已坐下来吃饭。“这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请你帮个忙掐他一下,先生——就在腿上,劳驾;要不你别想弄醒他——多谢你了。把篮子解下来,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