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2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13:25

“悔恨交加”陌生人回答。“突然音讯全无——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寻找——白费劲——此时大广场上的喷泉也突然不喷啦——过了几礼拜——还是堵塞着——雇了人去捅——把水抽干了——发现我那丈人,头塞在主管道里,右脚靴子里藏了一份完整忏悔书——把他拖了出来,喷泉又喷起来了,恢复了常态。 

“准许我也把这小小的罗曼史记下来吗,先生?”深为感动的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当然,先生,记吧——要你爱听,还有五十来个哪——我的经历怪怪的——颇为奇怪——谈不上非凡,只是罕见。” 

以这样的口气,这位陌生人一路滔滔不绝,只是当马车换马时,他才弄上一杯啤酒聊作歇息;就此一直到达罗彻斯特桥为止,匹克威克和斯诺格拉斯两先生的笔记本都已密密码码地记满了此人奇遇的精萃。 

“这令人神往而又壮丽的废墟!”当罗彻斯特那美丽古堡映入他们眼帘的时候,奥古斯都·斯诺格拉斯先生诗兴大发。 

“而对于一个考古家,这是多棒的研究对象啊,”匹克威克先生用望远镜观察一番以后,一字一句所说的话。 

“喔!是个好地方,”陌生人说,“辉煌的建筑群——饱经风霜的墙面——摇摇欲坠的拱顶——黑不溜秋的墙角——塌圮的楼梯——还有那古老的教堂——充满了荒野的气味——磨损了的古老台阶留下了多少香客的脚印——撒克逊风格的小门——像剧院票房间那样的忏悔室——那些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各色各样的老家伙们,生着一副大红脸儿的,生着残破鼻子的,每天轮番出现——还有皮上衣——火枪——石棺——好地方啊——还有古老的传说——离奇的故事:棒极了;”陌生人不停地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开进高街,停在公牛饭店门口。 

“你歇在这里吗,先生?”那纳撒尼尔·温克尔问。 

“这儿——我不——可你们在这儿倒不错——房间挺好——床铺也考究——下一家是赖特饭店,很贵——贵极了——叫一个侍者就要耗费半克朗[⑤]——而在朋友家用餐则要比在咖啡屋里用餐更化钱——都是怪家伙——怪的很。” 

温克尔先生转身对匹克威克先生叽咕了几句;匹克威克先生又向斯诺格拉斯先生悄悄地说上几句;斯诺格拉斯先生又以耳语的方式传达给特普曼,然后大家彼此点点头。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向陌生人发话了。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大忙,先生,”他说,“为了聊表谢意,我们恳请你能否赏光与我们大家共进晚餐呢?” 

“不胜荣幸——菜我就不点了,可是烤鸡和香菌——是好东西哪!那么定在什么时候呢?” 

“让我看一看,”匹克威克先生边看表边回答。“现在快三点了。五点钟怎么样?” 

“正中我意,”陌生人说,“那么准五点喽——回头见——各位多加保重;”他把那顶不怎么挺拔的呢帽略略举离头一两寸,又随随便便地歪着放回头上,就这样,那只塞在口袋里的牛皮纸包半露在外面,这个陌生人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走上了高街。 

“显然,此人是个到过许多国家的旅行家,而且对世事和人世洞幽察微,”匹克威克说。 

“我倒很想拜读他的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我很想见见那条狗,”温克尔先生说。 

特普曼没有说话;但是他想到堂娜·克里斯蒂娜小姐、洗胃器和喷泉;他的眼睛里泪光莹莹。 

订了一间单独的会客室,看了看卧室,点完了菜以后,他们就走了出去,到这个城市和邻近的地方去走走逛逛。 

对匹克威克先生所写的关于斯特劳德、罗彻斯特、查塔姆和布罗普顿这四个城镇的记载细加检视以后,我们没发现他的印象与同样到过那里的别人的印象有什么不同。他的概述是很容易摘录出来的。 

“这些城镇的主要产物,”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士兵,水手,犹太人,白垩土,虾,官吏和造船工人。闹市商家出卖的商品,主要是船舶用品、杏仁奶糖、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人丁兴旺,充满活力,主要是由于军人们的饮酒作乐而造成的。看着这些雄壮的男人在火气和烈酒的作用下在街上东倒西歪、踉跄而行时,这对于一个有着仁爱之心的人来说真是赏心悦目;尤其令人高兴的是,我们想起那些尾随着他们,和他们逗乐的孩子们由此获得了廉价而又充满童趣的娱乐。没事(匹克威克先生补充)能让他们败兴。就在我来到的前一天,他们中间一位曾经在一个酒店里受到了极为粗暴的侮辱。酒吧女服务员断然拒绝给他添酒;为此,他拔出了刺刀(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刺伤了那女服务员的肩膀。可是第二天早晨第一个来到酒店的还是这位棒小子,这表明他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早忘了发生过的事。 

“烟草在这些城镇里(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消耗量肯定很大;烟味氤氲的街道,对那些好烟的瘾君子来说一定是心爽气顺的。肮脏是这些地方主要特点,肤浅的游客或许会反对这一点;但对那些视其为交通繁忙、商业兴隆的表现的人来说,这正是太妙啦。” 

陌生人五点准时来到,一会儿饭菜拿了上来。他已经不知把他的牛皮纸包丢到哪儿去了,但是衣着依旧;并且显得越发——假使还有这种可能的话——夸夸其谈了。 

“那是什么?”当服务员揭开一道菜的盖子时他问。 

“箬鳎鱼,先生。” 

“箬鳎鱼——啊!——好鱼——都是伦敦来的呐——公共马车公司的股东家举行政治宴会——整车地运这箬鳎鱼——有几十篓——都是一些机灵鬼。来一杯,先生?” 

“幸会,”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陌生人首先与他干了一杯,接着是和斯诺格拉斯先生干,接着再和特普曼先生干,接着又和温克尔先生干,然后再和大家一起干,喝得几乎和他讲得一样快。 

“楼梯那儿吵什么呀,服务员,”陌生人说。“一会儿有人上去——一会儿有木匠下来——灯啦、酒杯啦、竖琴啦。这是干吗呀?” 

“舞会,先生,”服务员说。 

“是集会吗——呃?” 

“不是,先生,不是集会,是慈善舞会,先生。” 

“这镇上有许多漂亮的女人吧,你认识吗,先生?”特普曼兴致勃勃地问。 

“没话说——美极了。肯特郡的,先生——谁都知道肯特郡——苹果、樱桃、蛇麻果和娘儿们。来一杯吗,阁下?” 

“乐意奉陪,”特普曼回答说。陌生人斟满酒,一饮而尽干。 

“我倒是很想去瞧瞧,”特普曼先生重新检起了舞会话题,说,“非常想。” 

“吧台那儿有票卖,先生,”服务员插上来说,“每张票半畿尼[⑥],先生。” 

特普曼先生再次表示了渴望参加的愿望;但是从斯诺格拉斯先生的木然的眼光或匹克威克先生的左右顾盼的眼神里得不到回音;于是他就只能专注于面前的红葡萄酒和刚刚拿上来的甜点心上去了。服务员退下去了,留下这些食客们尽情享受饭后的美好时光。 

“对不起,先生,”陌生人说,“别让酒瓶子停下——传呀——按太阳的路线传——倒干净——一滴也别留下。”他把两分钟之前斟满的酒一口干了;又斟满一杯,大有酒中老手的神气。 

酒喝完了,又上了一瓶。客人不停地说着,匹克威克同仁们听着。特普曼先生每时每刻惦记着那舞会。匹克威克先生则满脸洋溢着慈爱为怀的光耀;而温克尔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都已呼呼大睡了。

“他们在楼上就要跳开了,”陌生人说——“请听听那乐队——小提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他们跳开了。”楼下听到的各种各样的声响,宣布第一轮四对舞的开始。 

“我多想去啊,”特普曼又说。 

“我也想去,”陌生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衣服可穿——寒碜,是嘛?” 

泛爱天下正是眼下匹克威克同仁的理论的主要特色之一,而且屈雷西·特普曼先生对此高贵的信条的满腔热忱又是无与伦比的。关于这位优秀人物指引受施者到别的同仁家里去索取旧衣服和救济金的例子,在通讯社的记录中是俯拾皆是。 

“我倒是很想为这此事借一套衣服给你,”屈雷西·特普曼说,“可惜你太瘦了一点,而我——” 

“太胖了——酒神发福了——掐掉了叶子——爬下了酒桶,穿上了粗布衣服,嗯?——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搅得双倍的泡沫——哈!哈!——拿酒来。” 

究竟是因为陌生人叫他拿酒时的那种命令的腔调使他有点愤慨呢;还是因为把匹克威克俱乐部的一位举足轻重的成员不光彩地比做跌下宝座的酒神使他全然感到受了侮辱呢,其中的真相难以确定。特普曼把酒递上,干咳了两声,以严厉的眼光盯了陌生人几秒钟;而那位先生若无其事,在他的探询的眼光下镇定自如,于是他也逐渐也缓过气来,又说起了舞会的事了。 

“我想说的是,先生,”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可我的朋友温克尔先生的衣服也许正适合你。” 

陌生人用他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温克尔的身材,眼睛里流露出满意的亮光——“好极了。” 

特普曼四顾周围。对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起了催眠作用的酒,此时也悄悄地麻痹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知觉。这位绅士已逐步经历了由饱餐所致的昏昏欲睡的各个阶段。常见的变化已经在身上发生——从欢乐之颠跌落到不幸的深渊,又从不幸的深渊上升到欢乐之颠。就像街上的煤气灯一样,风吹到管子里,突然闪发一阵不自然的光;然后光亮缩了下去,几乎看不见了:隔了一会,又突然窜了起来,再次亮了片刻,随后以一种迟疑的、摇摇晃晃的样子闪烁着,最后终于完全熄掉:他的头低垂在胸口;连绵的鼾声和偶尔夹杂其中的局部哽咽声,是这位伟人生命存在的仅有特征。

参加舞会,并对肯特郡美人们的芳容留下第一个印象,这对特普曼有强烈的诱惑力。而带着那位陌生人同去,对他来说也有同样大的吸引力。这个地方和这里的居民他全然素昧平生;而那位陌生人仿佛是在这里土生土长似的,好象对这两者都了然于胸。温克尔睡着了,对类似的事情特普曼见多了,知道他一旦醒来,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是昏头昏脑地滚到床上去了。正当他还在犹豫不决时。“先斟上你自个儿的,再把酒递过来,”不知疲倦的的陌生人对他说。 

特普曼照他的要求做了,这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作出了决定。 

“温克尔住在我里面一间房间,”特普曼说:“要是我现在把他叫醒,我无法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我确实知道他有一套燕尾礼服,放在一只毡呢旅行包里;要是你穿了它去赴舞会,我们回来时,你就脱下来放回原处,这件事压根儿就用不着麻烦他。” 

“太好了,”陌生人说,“这主意好极了——也真是倒霉透顶的了——十四件上装都在那些箱子里锁着,自己却不得不去穿别人的衣服——你真的想了一个好主意——太好了。” 

“我们得去买票,”特普曼先生说。 

“用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把一畿尼换另了,”陌生人说,“干脆用抛硬币的方法来决定谁请客吧——我说,你来转——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旋转的金币倒了下来,“龙”( “龙”是对女人的恭维说法)的一面朝天。 

特普曼按铃召来了服务员,买了票,并吩咐点上了卧室的蜡烛。不到一刻钟,陌生人已经用纳撒尼尔·温克尔的全套礼服打扮一新了。 

“是一件新上衣呢,” 当陌生人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特普曼说。“这是第一件钉有我们俱乐部自己扣子的衣服,”他提醒他的同伴注意那镀金的大钮扣,钮扣的中间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半身像,像的两边都有“P.C.”两个字母。 

“P.C.”陌生人说——“挺古怪的——老头儿的像,还有P.C.——P.C.什么意思——是‘特别的上衣’[⑦]吗,嗯?”

特普曼先生以按捺不住的愤慨和一本正经的态度,解释了这神秘设计的奥妙所在。 

“腰身太短了点,是吗?”陌生人说,并在镜子前转动着身了,以便能耐眇上一眼那些在他的后背中间部位的钮扣。“就像是邮差穿的衣服——那种怪怪的邮差衣服——包工承制的——不量尺寸——真是神秘的天意——所有的矮个子都穿长衣服——所有高个子都穿短衣服。”就这样,特普曼的新同伴边说着话,边调整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是温克尔的衣服;由特普曼陪着,踏上去舞厅的楼梯。 

“请问尊姓大名,先生?”管门的问道。屈雷西·特普曼先生正想上前通报自己的姓名,陌生人拦住了他。 

“用不着报姓名,”他随即凑在特普曼先生耳边说,“不要报姓名——没人知道的——就姓名本身来说挺棒的,但毕竟名气不大嘛——一个在小圈子里赫赫有名的姓名,可是在公共场合里就没人注意——匿名反倒好——伦敦来的绅士——显贵的外宾——随他怎么说。”门打开了;特普曼先生和陌生人一起步入了舞厅。 

这是一间长长的房间,有一排罩着红套子的椅子,玻璃枝形灯架上蜡烛闪烁着,乐师们集中在一处高于地面的乐池里,有两三对舞者正在的秩序井然地跳着四对舞。邻近的牌室里有两桌牌局,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正在玩“惠斯特”牌。 

舞曲的最后一音节奏完,舞客们开始在房间里随意走动,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看着在场的人。 

“别着急,”陌生人说,“还有好戏哪——贵人们还没有来——这地方可怪了——那些‘造船厂的人’,地位高的不认得地位低的——地位低的又不认得小乡绅——而小乡绅也不认得生意人——当部长的谁都不认识。” 

“那个淡头发、粉红眼睛、穿的花里花哨的小男孩是谁?”特普曼问。 

“嘘,你真是——粉红眼睛——花里花哨——小男孩——胡说什么呀——这是九十七团的旗手——威尔莫·斯奈普大人呐——名门望族——斯奈普家族——牛极了——” 

“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克勒伯夫人,克勒伯小姐们到!”守门的用高亢悠长的声音喊道。随着一位穿着上有亮晶晶扣子的蓝上衣的高大绅士,和一位一袭蓝缎子的胖太太,和两位穿同色的时髦服饰也同样高大的小姐的出现。巨大的骚动顿时传遍整个房间。 

“部长——造船厂的头儿——大人物——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当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和他的一家庭引领到房间首席时,陌生人凑近特普曼的耳朵低声这样说。威尔莫·斯奈普大人和其他的显贵随即蜂拥而上,纷纷向克勒怕小姐们敬意;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则真挺挺站在那里,黑色领带上面的眼神威严地注视着众人。 

“斯密西先生,斯密西太太,和斯密西小姐们到!”接着又是一声的通报。 

“斯密西先生是什么人?”屈雷西·特普曼先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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