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3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13:44

“也是造船厂的,”陌生人回答。斯密西谦恭地对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弯腰鞠躬;托马斯·克勒伯爵士装模作样地回了礼。克勒伯夫人拿着望远镜放肆地对斯密西太太和小姐观察一番,而斯密西太太呢,她也就瞪眼逼视另一位太太,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就不是造船厂的。 

“布尔德上校,布尔德上校夫人,布尔德小姐到!”这是再一次通报声。 

“驻军的首长,” 针对特普曼先生的探询的眼光,陌生人回答说。 

布尔德小姐受到两位克勒伯小姐的热情的欢迎;布尔德上校夫人和克勒伯夫人之间也以最热烈方式互致问候;而布尔德上校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则互递了鼻烟壶,他们俩活像一对亚历山大·赛尔科克[⑧]——“俨然是他们控制范围内的君王。” 

当布尔德们,克勒伯们和斯奈普们这些本地的贵族们在房间的首席所在那区域维护着他们的尊严的时候,其他阶层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区域如法炮制。九十七团的一些不太显贵的军官对造船厂的一些不太重要的官吏们的家属大献殷勤。律师的妻子们和酒商的妻子成了另一阶层的领袖(酒厂老板的妻子去拜访布德家族了);而汤林孙太太,这位邮政代办似乎经他们自己彼此认可做了生意人阶层的领头者。 

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最活跃的人,是一个小个子胖子,此人头上的四周黑发耸立,中间则是秃了一大片的平原——这就是斯莱默大夫,九十七团的军医。这位医生百面玲珑,可与每个人同吸鼻烟,跟每个人谈笑风生,他乐呀、跳呀、逗趣呀、打惠斯特牌呀,无所不会,无处不在。这些事情本来已经够他忙的了,可是这位小个子医生却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对一位矮小的老寡妇大献殷勤,极其执着而又极其热烈。这位衣着华丽、珠光宝气的寡妇,对一个收入有限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个极为诱惑的额外经济来源。 

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都死死地盯了医生和寡妇好一阵了,随后陌生人打破了沉默。 

“挺有钱的——老女人——目空一切的医生——这主意不错——开个玩笑,” 出自他口里的这几句话的含义清楚。但特普曼不明白,用探询的眼光在看他脸上搜索。 

“我想和那寡妇跳舞,”陌生人说。 

“她是谁?”特普曼先生问。 

“不知道——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让我来挤掉那医生——就开始。”陌生人随即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倚靠在一只壁炉台边,开始对那矮小的老女人的胖脸施展他虔诚而又忧郁的眼神。在一旁的特普曼先生目瞪口呆。陌生人进展神速;小个子的医生见状就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去了。这时寡妇的扇子跌落在地;陌生人一个箭步上去捡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莞尔一笑——一个鞠躬——一个屈膝礼——几句谈话。陌生人旋即毫不犹豫地走到司仪那里,又与司仪一起折了回来;只是几个引荐介绍的手势;陌生人就和巴杰尔太太一起跳着四对舞飘入舞池。 

这速战速决固然令特普曼先生瞠目结舌,然而和那医生惊惶失措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陌生人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寡妇显然是接受了奉承。医生的眼神已没人理睬;而他的愤慨也无法改变他的那位情敌的泰然自若。斯莱默医生呆若木鸡了。他,九十七团的斯莱默医生,眨眼之际就被栽在这个无名小子的面前,此人谁都不认识,甚至此时此刻谁也说不上他究竟是谁!斯莱默医生——九十七团的斯莱默医生被抛弃了!这不可能!不会的!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搞什么名堂!给他介绍朋友!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吗!他又定睛看了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视觉器官没出毛病;此时巴杰尔太太正和屈雷西·特普曼先生跳舞,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那寡妇正在他面前尽情地跳来蹦去,异乎寻常地来劲;特普曼也在跳来蹦去,一脸庄重严肃的神情(像许多人一样),仿佛四对舞并非什么随便玩玩的事情,而是对感情的一种严肃考验,需要不屈不挠的坚定才行。 

大夫默不作声地忍受了这一切,还有随后的端茶、斟酒、递饼干、献媚等一切均在默默地进行着;但是就在陌生人出去送巴杰尔太太上马车几秒钟之际,他蓦然冲出了房间,压抑已久的全部愤慨呈现在他脸上的每个部位。他激动得浑身是汗。 

回来的时候,陌生人和特普曼先生并肩而行。陌生人低声说着什么,还屈屈地笑着。小个子大夫真想杀了他。他得意着哪。他胜利了。

“先生!”医生用严肃的口吻说,他递上一张名片,随后他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斯莱默,斯莱默医生,先生——九十七团——查特姆军营的——这是我的名片,先生,我的名片。”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怒气哽住了他的喉咙。 

“啊!”陌生人爱理不理地回答,“斯莱默——多谢罗——客气啦——我现在没病,斯莱默——等我生病的时候——再去找你。” 

“你——你是一个无赖,”暴怒的医生喘息地说,“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骗子——一个——一个——有种你也拿出的名片来。” 

“噢,我说呀,”陌生人斜着眼睛说,“这儿的饮料太厉害了——慷慨的东家——太愚蠢——非常傻——其实柠檬水要好得多——房间里太闷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明儿早晨可要受罪啦——残忍——残忍;”他说着迈了一两步。 

“你是住在这家旅馆的吧,先生。”激愤的小个子胖子说:“你现在醉了,明天一早我来找你,先生。我找得到你的,先生;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你可能会在外面碰到我,而不是在房间里。”陌生人若其事地回答。 

斯莱默大夫一脸凶相,忿然把帽子向头上一扣;陌生人和特普曼先生一起到了后者的卧室,去把借来的这身“羽毛”还给蒙在鼓里的温克尔先生。 

那位绅士睡得死猪一般;衣服很快放回了原处。陌生人十分兴奋;特普曼呢,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了,觉得今晚是个绝妙的笑料。新朋友告别了;他为了找出睡帽开口很费了一点周折,一不小心还把烛台都打翻了,经过一连串繁复的过程而他终于上了床,很快就去沉入了睡乡。 

次日早上刚过七点,博学非凡的匹克威克先生在睡梦中就被卧室门上的响亮的敲击声唤醒了。 

“谁呀?”匹克威克先生一骨碌地坐了起来问。 

“擦皮鞋的,先生。” 

“有什么事?” 

“打扰了,请问你们这儿可有一位穿着蓝色礼服,衣服上有镀金的P.C钮扣的先生吗?” 

“大概是送出去洗了吧,”匹克威克心里想,也许是搞不清楚是谁的衣服了——“是温克尔的,”他说,“喂,过去第二个房间,靠右边的。” 

“谢谢你,先生,”擦皮鞋的仆人说着走开了。 

“什么事呀?”特普曼先生叫唤说,大声的敲门声把他从忘了一切的安眠中惊醒。 

“我可以和温克尔先生说上几句话吗?”擦皮鞋的仆人在外面答道。 

“温克尔——温克尔,”特普曼朝里间大叫。 

“喔!”微弱的声音从被子下面发出来。 

“有人找你——在门口——”屈雷西·特普曼先生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些句话之后,翻身又睡得人事不省了。 

“找我!”温克尔先生应答着,急急忙忙跳下床,胡乱套上衣服。“找我?在这种偏僻地方——哪个会来找我呢?” 

“一位绅士在咖啡间里等你呢,先生,”温克尔先生打开了房门,擦皮鞋的仆人说:“他说他耽搁不了你多少的时间,但是他非见你可。” 

“怪事情!”温克尔说:“我马上下来。” 

他用一件旅行披巾和一件晨衣匆匆把自己裹上,走下楼梯。一个老妇人和两个服务员正在收拾咖啡间,一个穿着军便服的军官正望着窗外。听到温克尔先生进去,他转过身来,僵硬地点点头。他吩咐服务员们退出之后,很仔细地关上了门,然后说,“是温克尔先生吧,我想?” 

“我正是,先生。” 

“你不会感到意外,先生,我要通知你的是,今天早上,我是为了我的朋友斯莱默先生,九十七团的斯莱默大夫,到这里来拜访你的。” 

“斯莱默大夫!” 

“斯莱默大夫叫我转告你,你昨晚的行为没有哪位绅士能忍受;也没有(他又说)哪位绅士能够对别的绅士这样干的。” 

惊讶,在温克尔先生的脸上呈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明显,使斯莱默大夫的朋友一目了然;因此他继续说:“我的朋友,斯莱默大夫叫我说,他深信你昨晚是喝醉了,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对别人的侮辱到了什么程度。他委托我说,假使你的行为真的由此产生并且请求谅解的话,那么他同意接受你的书面道歉,由你,根据我的口授亲笔写下来。” 

“书面道歉!”温克尔先生重复了一句,他用尽可能最为强调的语气表示惊讶。 

“当然,你还有其他选择。”这位来访者冷冷地说。 

“你是受托把这些话带给我,指名道姓的吗?”温克尔先生问道,他的脑子已被这一番稀里糊涂的谈话彻底弄糊涂了。 

“我当时没在场,”来访者回答,“因为你坚决拒绝把你的名片给斯莱默医生,所以斯莱默医生就叫我替他找出那位穿罕见上衣的人——一件鲜蓝色的礼服,上有镀金钮扣,钮扣上有个半身像,还有‘P.C.’字样。” 

听到自己的衣服被如此详细地加以描述,温克尔先生确实惊讶得不知所措。斯莱默医生的朋友继续说: “我刚才在酒吧打听后,深信那件上衣的主人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同到这里的。我立即就叫人去问像是你们头儿的那位绅士;而他立刻叫我来找你。” 

即使是罗彻斯特城堡的主塔突然从塔基上走下来,耸立在咖啡间窗户的对面,带给温克尔先生的惊讶,也无法与他听了这番话之后的惊诧相比,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上衣被人偷了。“你能等我一会儿吗?”他说。 

“没问题,”那位不速之客回答。 

温克尔先生急忙跑上楼,开了旅行袋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上衣还在原处,但仔细察看,有昨晚被人穿过的明显的痕迹。 

“肯定是那么回事,”温克尔先生说,任由衣服从手里滑落。“饭后我酒喝多了,依稀记得后来曾经抽着雪茄在街上逛。其实,我是喝得太醉了;——说不定是换了礼服——然后去了什么地方那里——得罪了谁?——肯定是这样;而刚才这个口信便是这可怕的后果。”说着这些话,温克尔先生回身向咖啡间方向走去,以阴郁而可悲惨的心情,决心接受好斗的斯莱默医生的挑战,承受可能发生的最坏后果。 

温克尔先生之所以作出了这个决定是基于种种因素的考虑;首先想到的是他在俱乐部里的名誉。在一切娱乐和竞技活动方面,他向来被视为是个大权威,无论是进攻,防御,或是无关攻守;要是在这第一回考验中,他就在伟大领袖眼皮底下畏缩不前的话,他的名望和地位将要永远消失。再说,他记得不止一次地听说,其实是那些对这类事情并不熟悉的人猜测说,由于副手之间达成谅解,角斗的手枪是极少真正上了子弹的;另外,他想假使他叫斯诺格拉斯做他的副手,并且在他面前把危险尽情地渲染一番,那么这位绅士也许会把事情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而匹克威克先生肯定会立刻报告地方当局,这样就可以避免他的同伴被杀害或被打成残废。 

他就想着这些事回到了咖啡间,表明了他自己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你要给我介绍一个朋友,来商定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吗?”军官说。 

“那就完全不必了,”温克尔回答:“你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随后找一个朋友同来就是了。” 

“那么我们是否——今天日落的时候,行吗?”军官轻描淡写地说。 

“行,”温克尔先生回答;心里却一团糟。 

“你知道皮特要塞吗?” 

“知道;我昨天看到了。” 

“请你在走到要塞堡垒的一角时,拐到壕沟边上的平地里,再走左边的那一条小路,一直往前走,我会在那里等你;把你领到一个更隐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解决问题。” 

“怕有人打扰!”温克尔先生心里想。 

“不必再作别的安排了,我想,”军官说。 

“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温克尔先生回答。“那么早安。” 

“早安,”军官吹了一曲轻快的口哨,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天早饭吃得很沉闷。特普曼先生经过昨夜那场难得的消遣之后,到现在还不想起来;斯诺格拉斯先生也似乎正在诗人的精神消沉之下;连匹克威克先生也表现得异乎寻常地沉默和不停地喝苏打水。一直热切地等着机会来临的温克尔先生。现在不需要等太久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向大伙提议去看一看堡垒,大伙中唯有温克尔先生愿意出去走走,于是他俩就一道出去了。 

“斯诺格拉斯,”他们拐上热闹街市之后,温克尔先生说:“斯诺格拉斯,我的好伙伴,你能够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当他这样说时,其内心是极其热切和真心地希望他不能够。 

“行,”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我可以发誓——” 

“别,不必了;”温克尔先生打断他,他的同伴无意中要为不泄露秘密而起誓,吓坏了他:“不要发誓,不要发誓;完全不必要的。” 

说起发誓,斯诺格拉斯就已经按照诗人的风格向天举起了手,这时他把手放下,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在这一件关系到荣誉的事情中,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好伙伴。”温克尔先生说。 

“你放心吧,”斯诺格拉斯先生说,紧紧地握着他朋友的手。 

“是跟一个医生——九十七团的斯莱默医生,”温克尔先生说,他想把事情尽量说得严重一点:“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也是一个军官,时间是今天黄昏,地点在皮特要塞那边的荒地上。” 

“我陪你去,”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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