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先生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报。他身上穿着条纹夹衣和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外褂,看上去又像老年人又像年轻人,好像一只从未见过的稀奇动物一样,这就是他第一次给我的古怪印象。
“我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出去买配给的东西了……”
上原稍带鼻音地断断续续说话。看来他把我当做了妻子的朋友。我说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一听,“哼”地笑了一声。不知怎的,我心里感到有点害怕。
“到外边去吧。”
说着他已经披上和服外套,赶紧从木屐箱里取出一双新木屐,一穿上就在我前头沿着公寓走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初冬的傍晚。寒风凛冽。仿佛是由隅田川河上吹来的风。上原先生像逆风前进,稍稍耸起右肩,朝筑地方向默默地走。我只得小步在他后面追赶。
两人走进了东京剧场后面大楼的地下室。二十铺帘大小的细长房间里,有四五堆顾客坐在桌子两旁静悄悄地喝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他给我叫了一杯,劝我也喝点。我喝了两玻璃杯,一点也没什么。
上原先生又喝酒又吸烟,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十分沉静,觉得很舒畅。
“喝点酒就好啦,可是……”
“啊?”
“不,我是说你弟弟。他改喝酒就好了。从前我也患过麻药中毒,人们对麻药中毒总觉得有些可怕,其实酒精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人们对于酒精却出乎意外地宽容。我来把你弟弟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吧。好吗?”
“爱喝酒的人我看到过一次。新年我要出门的时候,我家司机的一个熟人像鬼怪一般满脸通红,躺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吓了一跳,不觉喊叫起来,司机说这个人是个酒鬼,真没办法。司机把他从汽车上拉下来,扛在肩上,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耷拉着身子,可是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我那时候第一次看到所谓酒鬼,不过也觉得很有趣。”
“我也是个酒鬼。”
“是吗,但总不一样吧?”
“你也是酒鬼呢。”
“没有的事。酒鬼我见过,可完全不一样。”
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笑,说:“那么,你弟弟也许不可能成为酒鬼,但不管怎样,让他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总比较好。我们走吧。太晚了,你会不方便吧?”
“不,不要紧的。”
“说实话,倒是我感觉拘束得受不了。大姐!算账吧!”
“贵吗?钱不多的话,我有……”
“是吗?那么就由你来付账吧。”
“我也许不够呢?”
我看了看手提包,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有这么多钱,还可以到两三家酒馆去。跟我开什么玩笑!”上原先生皱紧眉头这么说,接着又笑了。
“您还要上什么地方去喝酒吗?”我问道。
上原先生一本正经地摇着头说:“不,已经够了。我给你叫出租汽车,你回去吧。”
我们踏着地下室昏暗的楼梯上去。走在我前面一步的上原先生,在半楼梯上忽然转过身来,很快地亲了亲我的嘴。我紧闭着嘴唇让他吻了。
我并不怎么喜欢上原先生,但那以后却有了这“秘密事”。上原先生咯嗒咯嗒地奔上楼梯,我怀着一种奇异而清澈的心情慢慢地上楼梯,到了外边,河风迎面吹来,使人感到无比舒服。
上原先生找来了出租汽车,我们不声不响地分别了。
我的身子任凭汽车摇晃着,内心感到这世界突然变得像大海那样宽阔了。
“我有情人呢,”有一天我受到丈夫责备时,不禁觉得孤单凄凉,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是细田吧?你怎么也死不了心吗?”
我默不作声。
我听了觉得很可怕,浑身嗦嗦发抖。现在想来,我和丈夫那时候都还年轻。我不知道什么是恋,也不懂得什么叫爱。我被细田先生的画迷住了,我对谁都这么说:“如果能够成为细田先生的夫人,该能过多么美满的生活啊。不同这样风雅的人结婚,结婚就没有什么意义。”这一来我被大家误会了。可是我不但不收回前言,而且虽说不懂什么叫恋和爱,却满不在乎地公然说:“我喜欢细田先生。”这一下便发生了意外的纠葛,连还在我肚子里的小娃娃都受到我丈夫怀疑。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公开说要离婚,但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地冷眼相看,于是我同陪我的阿关一起回到娘家母亲这里来了。后来我生了死胎,接着又生病卧床,从此我跟山木的关系便完全断绝了。
直治似乎对于我的离婚也感到负有什么责任似的说:“我死好啦。”他说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脸都仿佛要哭烂了。我问弟弟药房的债积欠了多少,那金额之大确实可怕。而且后来知道,这个数目还是假的,因为弟弟不敢说出实际数额来。实际总额比弟弟当时告诉我的几乎要大三倍。
“我和上原先生见过面了,他是个好人。今后你就同上原先生一起喝酒玩吧,怎么样?酒也不便宜,不过酒钱我随时可以给你。欠药房的钱也不用担心。总可以解决的。”
我和上原先生见过面,还说他是好人,这仿佛使弟弟非常高兴。那天晚上弟弟一接过我给他的钱,马上就到上原先生那儿玩去了。
说不定中毒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吧。我称赞上原先生,向弟弟借上原先生的著作看,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之类的话,弟弟听了便说,姐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他呢,不过他还是露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接着又说:“那么看看这个吧。”他又拿上原先生的其他著作给我看。后来我也认真地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了,两个人常常念叨上原先生。弟弟几乎每天晚上大摇大摆地找上原先生去玩,看来他是照上原先生的计划逐渐转到喝酒方面去。药房的债务问题,我偷偷地提出来同母亲商量。母亲用一只手蒙住脸,一动也不动地思考着。之后她抬起头来,凄凉地笑着说:“想也没有用。也不知道需要还几年,可我们还是每个月还给人家一点吧。”
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夜开花。啊,弟弟也感到痛苦吧。而且路都挡住了,什么事情应该如何做,直到现在恐怕他都还没有弄明白吧?他大概只是每天拼着性命在喝酒?
索性横下心来真正做个品行不端的人又怎么样?这样弟弟也许反而会感到轻松吧?
没有不端品行的人有没有呢?那笔记本里有这样的话。给他一问,我也觉得我是个品行不端的人,舅舅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甚至母亲好像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所谓品行不端的人,指的会不会是柔情的人呢?
写信好还是不写信好,我犹豫了很久。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了耶稣的话: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①于是我奇怪地来了精神,决定写信给您。我是直治的姐姐。您忘了吗?如果忘了就请回忆起来吧。
前些日子直治又来打搅了,看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实在很抱歉。(直治的事其实应该随直治的便,我多嘴多舌地表示道歉,我也觉得太无聊了。)今天我不是为了直治的事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想请求您。我听直治说,您在京桥的公寓受灾之后搬到现在的住址来了,我很想直接上东京郊外去您家拜访,可是母亲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丢下母亲跑到东京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所以决定写这封信给您。
我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我要商量的问题,如果从以往的“女大学”的立场来看,也许是非常奸诈,又很肮脏,甚至是一种恶劣的犯罪行为,但是我,不,我们,照现在这样就很难活下去,所以我打算将我的想法毫不掩饰地告诉您——我弟弟直治在这世上似乎最尊敬的人,——恳求您给予指点。
现在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照旧不变的话,我们母子三人是怎么也活不下去了。
昨天我还感到难受,身体像有点儿发烧,喘不过气来,不知怎么办好。中午稍过,坡下农家的姑娘冒雨扛米来了。我就照说定的把衣服给她。姑娘在餐厅对着我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用非常现实的口气说:“您靠卖东西,今后能维持多久啊?”
“大概一年半载,”我回答说。我用右手遮住半边脸,继续说:“我老想睡,倦得受不了。”
“您累啦。大概得了一种神经衰弱,老是想睡的?”
“也许是吧。”
我差点儿流泪了,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个字眼。对我来说,现实主义是不存在的。一想到这样能不能活下去,浑身就不寒而栗了。母亲是个半病人,她有时卧床,有时起来。而弟弟呢,您也知道,他精神上是个重病人。在这里,他每天要到附近一家兼做旅店的菜馆去喝烧酒,三天里就有一次带着我们卖衣服的钱上东京去玩。我感到痛苦的倒不是这些事情。我清楚地预感到,我虽然没有病倒,我的生命却在这种日常生活中一天天地自然消灭,就像芭蕉叶不落地便腐烂掉一样。这使我感到害怕,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因此即使违背“女大学”的处世原则,我也想要摆脱现在这种生活,所以我想找您商量了。
现在我想明确地告诉母亲和弟弟,说我早就爱上一个人,准备做他的情人,一起生活。这个人照说您也认识。他的名字的大写字母是“以前我一有痛苦的事就想飞到”那儿去,想他都要想死了。
和您一样,也有夫人和孩子。似乎还有比我更漂亮更年轻的女朋友。但我觉得除了到那里,没有别的活路了。夫人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但听说她待人和善,是个好人。一想到那位夫人,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然而我又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仿佛比这桩事还要可怕,所以依然不能不投靠。我希望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那样去实现我的恋情。不过妈妈、弟弟和社会上的人肯定没有一个会赞成我。您怎么样?总之,我除了独自思考独自行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不禁夺眶而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的事情。这样难办的事,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在人们的祝福中实现吗?像思考一道非常复杂的因数分解的代数答案一样,我费尽心机仔细思考,仿佛总会有个线头可以把乱线一下子顺利地理开似的,我突然又变得快活起来了。
但首要的是,怎样看我呢?想到这一点,我就垂头丧气了。说起来,我是送上门的……怎么说好呢,我不能说自己是送上门的妻子,可不可以说是送上门的情人呢,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因此只要说一声他怎么也不愿意,那就完了。所以我要拜托您,请您问问他看?六年前的一天,我心中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它既不是恋又不是爱,但随着岁月过去,那彩虹变得越来越鲜艳,色彩越来越浓了,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它。骤雨后在晴朗天空中出现的彩虹很快便会消失,但人心中的彩虹却仿佛不会消失。请您问问那个人看,他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是不是也看成雨后彩虹那样呢?而且是早已消失了的彩虹?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不能不把我的彩虹抹掉了。然而不先把我的生命消灭就要把我心中的彩虹抹掉,这看来是不可能的。
我盼望着您的回信。此致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MyChekhov)①
再者,近来我一点一点地胖起来了。我认为,与其说是我渐渐成了一个动物般的女人,不如说我更像个人了。这个夏天,我只读了一本劳伦斯②的小说。
您没有回信,所以我再次写信给您。上次那封信充满蛇一般的狡计,我想您大概一个个都识破了吧?的确,那封信的每一行字我都是极尽狡诈之能事写的。您大概认为这封信不过是想请求您接济我的生活,我的意图只是想要钱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如果说我只是为了找个保护人,那对不起,我不需要特地选择您。愿意照料我的有钱老人并不少。事实上不久前我还有过一件奇妙的亲事。对方的名字说不定您也知道,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人,据说还是个艺术院会员什么的。这位艺术大师为了要我,竟到这山庄来了。他就住在西片町我们原来的家附近。由于过去我们和他在同一“邻组”①,有时偶尔见见面。记得秋天里一个黄昏,我和母亲坐着汽车经过那位大师的家,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家门口,母亲透过汽车窗口向他轻轻地点头致意,只见大师那副总是板着的黝黑的脸一下子比霜叶还红。
“是不是在恋爱,”我打趣说。“妈妈,他喜欢您呢。”
“不,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母亲却很镇静,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