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好像又患了。可是那人说,不把它戒掉看来是不准回来的,所以他一定能戒了回来。舅舅在信中还说,即使他戒了鸦片回来,像他那种品行的人可不能马上让他出去工作。如今在这混乱的东京工作,连正常人都感到有点失常,何况一个刚刚治好中毒毛病的半病人呢,他立刻会像发疯一样,谁知道他会出点什么事啊。因此直治回来马上要把他领到伊豆这山庄,什么地方也别让他去,暂时就在这里静养比较好,这是一。还有,和子,舅舅还嘱咐了另外一桩事。舅舅说如今又是冻结存款,又是抽财产税什么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钱,舅舅要像以前那样寄钱给我们就有困难了。因此直治回来之后,妈妈我、直治和你三个人都不做事,生活费全靠舅舅想办法的话,他就得操很多心。所以舅舅说趁早给和子找个婆家,或者找个人家去相帮也好。”
“去相帮,是指当女佣人吗?”
“不,舅舅说的是到驹场家相帮,”母亲举了一家皇族的名字继续说,“舅舅说那家皇族和我们也有亲,所以和子上他家去相帮,兼做小姐的家庭教师,大概也不会感到拘束和孤单的。”
“再没有别的差使吗?”
“舅舅说,别的职业对和子来说恐怕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不合适?妈妈,您说吧,为什么不合适?”
母亲惨然地微微笑着,一句话都没回答。
“我可不干哪!那种活儿……”
我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说出了意外的话。可是怎么也抑制不住了。
“我所以穿着这种胶皮底袜子,所以穿这种胶皮底袜子,”我一开口,眼泪就夺眶而出,不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扬着头,一面用手背擦眼泪,一面想:对母亲不好这样,不好这样,可是我的话却像无意识地,似乎同我毫无关系似的一口气顺嘴说出来了。“您不是说过吗?您不是说过,因为有和子你,因为有你在一道,所以我才想去伊豆的?您不是这样说过,没有和子您就不想活了吗?所以我才什么地方也不去,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像这样穿着胶皮底袜子干活,我是想让妈妈尝到好吃点的蔬菜,可是您一听到直治要回来,就突然把我当做累赘,叫我去给皇族当女佣人,这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虽然我也觉得在脱口而出地说着过于无情的话,但话像什么生物似的,不受我控制了。
“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衣服卖掉不行吗?把这房子也卖掉不行吗?我什么都能干。到村公所当个女办事员什么的都可以,村公所不肯用我,就去当打夯女工什么的。穷算得了什么?我一直想,只要妈妈爱我,我就一辈子都待在妈妈身边,可是看来妈妈更喜欢直治。那么我走,我走好啦。反正我和直治一向合不来,三个人一起过大家都会感到不幸的。我和妈妈两个人已经一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今后就不夹杂外人,只由直治和妈妈母子俩过日子,由直治尽量来孝敬您得啦。我也已经感到厌烦了,我对以前的生活都感到厌烦了。我走,今天就走!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
“和子!”
母亲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脸上充满我从未见过的严厉神气,她一声不响地面对我站着,看上去身材似乎比我稍稍高一点。
我想马上说一声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又说出别的话来了。
“您骗了我,妈妈您骗了我。直治回来以前,您在利用我呢。我是您的女佣人。现在不需要了,就叫我到皇族那儿去。”
我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哭个没完。
“你真傻呀,”母亲低声说,她的声音气得颤抖着。
“是的,我傻。因为傻才受骗了。因为傻才被人当做累赘嘛。我走了好是不是?穷,怎么啦?钱,又怎么啦?我真不懂。我只是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才活到今天呀。”
我抬着头,顺口又说了这些不讲理的蠢话。
母亲突然把脸背过去,她也在哭。我想扑上去抱住母亲说声对不起,可是双手做田里活弄脏了。我略微踌躇一下,不知怎的又变得冷冰冰地说:“只要我不在就行,对不对?我可以走。我有我去的地方!”
说罢,我就急步跑了。我先到浴室,呜呜咽咽地哭着,把脸和手脚洗了洗,然后到房间里换上西式服装,这时禁不住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真想尽情地放声痛哭一场,于是跑到二楼西式房间便扑倒在床上了。我把毛毯一直蒙到头上,放声大哭,好像人都哭瘦了。后来神思恍惚,我渐渐地怀念起一个人来,多么想同他见一面,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简直恋慕得像两足足底让艾炷灸着,一动不动地忍着灼痛一样,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情。
傍晚时候,母亲悄悄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吧哒一声开了电灯,随后走近床边,非常温存地叫了一声:“和子!”
“嗯。”
我起来坐在床上,用双手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见母亲的脸便嘻嘻地笑起来。
母亲也微微地笑着,深深地坐到窗子旁边的沙发上,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嘱咐……妈妈刚才给舅舅写了封回信,我是这么写的:孩子们的事就让我来安排吧。和子,我们把衣服卖掉吧。把两个人的衣服全卖掉,拿出钱来挥霍它一下,过一过舒服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让你干庄稼活了。买贵一点的蔬菜又有什么关系呢?每天干那种农活,对你来说也太委屈了。”
事实上,每天干庄稼活我也有点吃不消。刚才所以像发疯一样大哭大闹,就是因为干庄稼活的疲劳和悲伤心情混杂在一起,一切都觉得既厌烦又可恨。
我坐在床上低着头,默不作声。
“和子。”
“嗳。”
“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哪儿?”
我感到自己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是细田先生那儿吗?”
我不响。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可以提提往事吗?”
“请吧,”我小声回答说。
“当你离开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家里来的时候,妈妈相信并没有讲过什么责怪的话,只说了一句:‘你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啊!’你记得吗?你听了就哭起来……我也感到当时不该用‘辜负’这样重的字眼……”
然而当时我听母亲那么一说,反倒很感激她,高兴得哭起来了。
“妈妈那时候说你辜负了我,不是指你离开了山木先生家,而是因为山木先生告诉我:和子和细田两人在相爱,当时听他那么一说,我真感到自己的脸色都变了。细田先生早是有妇之夫,还有子女,不管你怎样爱他也毫无办法了……”
“什么两人在相爱,全是瞎说。那不过是山木先生瞎猜罢了。”
“真的吗?我想你不会还在想念那位细田先生吧。你说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反正不是细田先生的家。”
“是吗?那是什么地方?”
“妈妈,我曾经想过一件事:人完全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是什么?语言、智慧、思考和社会秩序吗?所有这些在不同程度上其他动物也都有吧?说不定还有信仰哩。人吹嘘自己是万物之灵,但他和其他动物好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似的?可是,妈妈,我倒发现有一点是不同的,您不知道吧?有一样东西是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只有人才有的。那就是人有秘密事儿!您说是吗?”
母亲脸上微微发红,笑得很美丽,她说:“啊,和子的秘密事儿能够结出美好的果实就好啦,妈妈每天早上都在向爸爸祈祷:赐给和子幸福吧。”
我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秋天原野的景色,那是我和父亲坐汽车到那须野去游玩在途中下车时看到的情景。野外盛开着胡枝子、瞿麦、龙胆和败酱草等秋季花草。野葡萄还没有熟。
然后我和父亲乘汽艇游琵琶湖。我跳进湖里,水藻中的小鱼碰到我的腿,湖底清晰地映出我两条腿的影子,它们不停地划动着——这些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地在我脑海里时而浮现,时而消失。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双膝说:
“妈妈,刚才我对不起您啦。”
回想起来,那天前后是我们母女俩幸福的回光返照,接着直治从南方归来,我们真正的地狱生活便开始了。
心里发慌,好像已经怎么也活不下去了似的。这就是所谓不安的心情吧,痛苦的浪潮在我心里不断翻滚,像白云在骤雨过后的天空中接连地匆匆掠过一样,使我的心脏时而收紧,时而松开,脉搏出现了间歇,呼吸变得稀薄,眼前发黑,一片模糊,全身的力气忽然从指尖上跑掉,毛线都打不下去了。
近来淫雨绵绵,令人纳闷,不论做什么都感到厌倦,所以今天我把藤椅搬到铺席房间檐下的廊子,想把今年春天没有打完的毛衣打下去。毛线是浅牡丹色,很不鲜艳,我打算给它配上深蓝色的毛线,打成一件毛线上衣。这些浅牡丹色毛线是从二十年前我上小学时母亲给我打的一条围巾上拆下来的。那条围巾的一端当头巾用,我把它戴在头上往镜子里一照,像个小妖怪。而且它和其他同学的围巾颜色完全不一样,我真不想要它。一个关西①巨额纳税者家庭的同学曾经用老成的口吻称赞我说:“你围着一条好围巾哪!”我听了反而愈加感到害臊,这条围巾以后就丢在一边,一次也没围过。但是今年春天,由于所谓废物利用吧,我又将它拆开想打一件毛线上衣,可是对那暗淡的颜色总觉得不称心,结果打了一半又不打了,今天由于过分无聊,偶然取出来慢腾腾地继续打下去。
我一面打毛衣,一面无意中发现:那浅牡丹色的毛线和阴霾的灰色天空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既柔和又相宜的色调。这一点我过去是不知道的。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个重要的道理:服装必须考虑它同天空颜色的调和。调和,这是多么优美而绝妙的事情啊,使我不由得有点惊讶。灰色天空和浅牡丹色毛线配合起来,双方会同时显得生气勃勃,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手上的毛线忽然变得暖和起来,冷冰冰的阴霾天空也变得像天鹅绒那样柔和了。我还想起莫奈①的雾中寺院那幅画。我好像通过毛线的颜色才第一次认识到“搭配”的意义。母亲有雅致的爱好,她完全晓得这种浅牡丹色在冬季的雪天里多么调和而美丽,才特地为我挑选的,可我由于自己无知,一直不喜欢它,但是母亲对我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强制,随我高兴,对这颜色一句也不解释,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年来一直默不作声,等着我自己真正懂得这种颜色的美丽。
我深深感到她是一位好妈妈,也意识到我和直治两人时刻都在虐待这么好的一位母亲,使她为难,使她日益衰弱下去,也许不久就会使她丧命,我心中忽然涌起无法形容的恐怖和不安的乌云。我越是东想西想,越是觉得在未来的道路上尽是异常可怕的坏事情,内心非常不安,甚至觉得怎么也活不下去了,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就把绒线针放在膝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闭着眼睛,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妈!”
母亲正靠在房间角落的桌子上看书,诧异地问我:
“什么事啊?”
我张皇失措,不知回答什么好,就故意放大嗓门说:“蔷薇开花了。妈妈,您看到了吗?我刚刚才发现它终于开花了。”
这是指廊子前的蔷薇。这蔷薇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或英国,也记不清是哪一国了,反正是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把它移植到这山庄庭园里来,到今天早晨才开了一朵花。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为了掩饰窘态,我假装刚发现一样,大声笑着嚷了一声。这朵紫绛色的花给人一种严肃、骄傲和坚强的印象。
“我知道了,”母亲平静地说。“你好像把它当件大事呢。”
“也许是的。您觉得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种脾气,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列那狐①的画呀,给娃娃做手帕呀,看来你喜欢这些事。而且你说起庭园那蔷薇的事来,好像在说活人的事一样。”
“因为我没有孩子呀!”
我脱口说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讲过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停地摆弄着膝上的毛线。这时我仿佛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很不好意思地用低音说:“你已经二十九岁了。”这声音就像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听了叫人害臊,我顿时羞得满面通红,热得像发烧一样。
母亲没有作声,继续看她的书。几天来母亲都戴着纱布口罩,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近来显然不爱说话了?这口罩是听直治的话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