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奔到与庭园连着的下面一户农家,拼命敲门,连声叫喊:
“中井先生!请快起来,失火啦!”
中井先生仿佛已经睡了,可他还是回答说:“好,我马上来!”
当我还在央求他快来帮忙的时候,他穿着睡觉的浴衣就从家里飞跑出来了。
两个人跑到失火的地方,用洋铁桶打池水救火。正在这时候,我听见屋子走廊那边传来母亲的嗳呀嗳呀声。我丢下水桶,从院子跑上走廊,说:“妈妈,不用担心,不要紧的,您去休息吧。”
我赶紧抱住眼看就要倒下来的母亲,扶她上床躺下,又奔回失火的地方。这回我把澡盆里的水递给中井先生,中井先生把它往柴堆里浇,但火势太猛,这么做看来无论如何也灭不了火。
下面传来喊叫声:“失火啦!失火啦!别墅起火了!”很快就有四五个村民推倒篱笆跳进来。然后他们像接力赛跑那样用铁桶把篱笆下方的蓄水传递上来,两三分钟就把火浇灭了。再晚一些,火就要烧到浴室屋顶。
我刚觉得还算好的时候,忽然又想到失火的原因,不禁吓了一跳。真的,我到这时候才想到,昨天傍晚我把浴室炉灶烧剩的柴火从炉子中抽出来,满以为火都灭了,就把它放在柴堆旁,于是引起了火灾。一想到这一点,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这时候听见对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边大声说:浴室烧光啦,都是不小心炉火引起的。
村长藤田先生、警察二宫和警防团①团长大内先生等人都来了。藤田先生照常面带笑容,温和地问道:
“吓坏了吧,怎么回事啊?”
“怪我不好。我把以为灭了的柴……”
我这么一说,便觉得自己太凄惨,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低下头就什么也说不下去。那时候我还以为要被警察带走,成为犯人了。我忽然对自己只穿睡衣、光着脚的那种惊慌失措样子感到害臊,痛切地感到自己竟已倒霉到这种地步。
“明白了。你妈妈呢?”藤田先生用安慰我的口气慢慢地说。
“我让她在屋子里休息。她可吓坏了……”
“还算好,”年轻的二宫警察也安慰我说,“房子总算没烧着。”
这时候,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回去换好衣服又来了:“没什么,只是烧掉了一点劈柴。连小火灾都算不上,”他气喘吁吁地说,替我糊涂的过失辩护。
“是吗?我完全明白了。”
村长藤田先生也连连点着头,然后同二宫警察小声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回头说:
“那么我们回去啦。请代向你妈妈问好。”
村长转身就跟警防团长大内先生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
只有二宫警察留下来,走到我跟前,声音低得像呼吸声似的说:“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我就不另外呈报了。”
二宫警察走了之后,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非常担心似的,用紧张的声调问:“二宫先生怎么说?”
“他说不呈报了,”我回答说。
篱笆那边也还有邻人,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回答。“这就好啦!这就好啦!”说着都慢慢地回家去了。
“你也该休息了,”中井先生向我打过招呼之后,也走了,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烧过的柴堆旁,泪汪汪地仰望着天空,看样子天快亮了。
我走进浴室,把脸和手脚洗了洗,可是总有点害怕见到母亲,于是在浴室旁的三铺席房间里梳头发,磨蹭了半天,然后又到厨房去整理那些用不着整理的碗筷,一直弄到天大亮。
天亮之后,我蹑手蹑脚地偷偷来到母亲房间一看,她早已换好衣裳,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国式房间的椅子上,一见到我,就朝我微微一笑,面色苍白得使人吃惊。
我笑不起来,默默地走到母亲的椅子背后站着。
过一会儿,母亲说:“这没关系呀,劈柴本来就是要烧的。”
我忽然觉得快活起来,嘻嘻地笑了。“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①我想起《圣经》上这句箴言,对于自己有幸得到这么一位慈祥的母亲而由衷地感谢上帝。昨夜的事是昨夜的事。干吗要想不开?这么一想,我就透过中国式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伊豆清晨的大海,就这么一直站在母亲背后。后来母亲平静的呼吸和我的呼吸完全合在一起了。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正在收拾被烧过的柴堆时,村里唯一的旅店的女掌柜阿咲从庭园的栅栏门外急步走来,眼上闪着泪花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这才听说,哎呀,昨天晚上究竟怎么搞的?”
“真对不起!”我小声道歉说。
“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小姐,重要的是警察那边怎么样?”
“说是不要紧。”
“啊,这就好啦!”她脸上露出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的神色说。
我同阿咲商量怎样向村里人表示感谢和道歉好。阿咲说还是送点钱,并且告诉我该上哪些人家去送钱道歉。
“要是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我可以陪你去。”
“一个人去比较好吧?”
“一个人能去的话,当然是你一个人去好。”
“那我就一个人去。”
阿咲还帮我收拾了一下火烧过的地方。
收拾完,我向母亲要了钱,用美浓纸②做封包,每包包一张一百元的纸币,纸包上都写上“道歉”两个字。
最先去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就把纸包递给传达室的姑娘,并向她道歉说:“昨天晚上的事我非常抱歉。今后我一定注意,这次请原谅吧。并请代向村长先生致意。”
然后我到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家去,大内先生亲自到门口,看着我一声不响,难过地微笑着,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要哭出来了。
“昨夜很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讲出这句话,赶忙就告辞了,一路上泪水直流,脸上擦的粉弄得一塌糊涂了,只好回家到盥洗室洗脸,重新化妆。正在房门口穿鞋想出门的时候,母亲从屋子里出来问我:“你还得出去吗?”
“啊,才跑了一两家呢!”我头也不抬,回答说。
“辛苦你啦!”母亲亲切地说。
我受到母爱的鼓舞,这回一次都没哭过,挨家挨户都跑遍了。
作品相关斜阳六
到了区长家,区长不在,出来的是他儿媳妇,对方一见到我反而自己满眼含泪。在警察家,二宫警察对我说:好啦,好啦。他们待我都很和气。然后又挨家走访近邻,同样受到了大家的安慰和同情。只有一个人严厉地叱责我,就是对面那家西山先生的小媳妇,说是小媳妇,实际上是个四十左右的大婶了。
“今后可得请你小心点。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族,我可不知道,但是对于你们像玩儿童做饭游戏那样过活,我看着早就在替你们担心了。像是两个小孩生活在一起,以前没有发生火灾反倒叫人奇怪呢。真的,今后可得多留点神啊。你不要小看,昨晚要是风再大一点,这村庄整个都给烧掉啦。”
当时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还特地跑到村长先生和二宫警察面前替我讲好话,说这连小火灾都不算;可正是这位西山先生的小媳妇却在篱笆外边大声说:浴室烧光啦,都是不小心炉火引起的。然而我倒认为西山先生小媳妇的责备是真情实话。我感到确实如此。对西山先生的小媳妇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母亲为了安慰我,跟我开玩笑说劈柴本来就是要烧的,可那时候真的风大的话,说不定正像西山先生的小媳妇说的那样,这整个村庄都要烧毁了。到那时候,我即使用死来谢罪也来不及了。我一死,母亲大概也活不了,这也等于玷污了已故父亲的名声。虽说现在已经不时兴什么皇族不皇族,华族不华族,但反正是要灭亡的东西,那就痛痛快快地灭亡吧,然而因为闹出火灾谢罪而死,这种悲惨的死法可就叫人死也很难瞑目了。总而言之,今后必须挺起来好好干才对。
我从第二天起便鼓起劲做田里的活。坡下农家中井先生的姑娘也常常来给我帮忙。自从差点引起火灾而出丑之后,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仿佛有点变成暗红色了,在这以前已经有条心术不正的蝮蛇寄生在心中,现在又连血的颜色都有些变了,所以愈加觉得自己正在变成粗野的乡下姑娘,即使在檐下廊子同母亲一起打点毛线,不知怎的也会叫我感到窒息难受,倒不如去田里翻翻土干些活,反而感到舒畅些。
这就是所谓体力劳动吧?这种力气活在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战争期间我曾经被征去劳动,甚至还做过打夯女工。现在去田里干活穿的那双胶皮底袜子也是那时候军队配给的。胶皮底袜子这玩意儿当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穿着却觉得非常舒服,简直舒服得叫人不敢相信。我穿着它在庭园中一走,对飞禽走兽光着脚在地上走有多么轻松愉快,仿佛也完全能够体会了,心里可真高兴啊。战争中令人愉快的回忆就只有这么一个。回想起来,战争实在是叫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