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西班牙人得到了援军,重新发起进攻,又向前进发。他们越过他们以前打过仗的地方,死人还没有埋葬掉。唐加西亚和唐璜快马加鞭想避开那些死尸,因为死尸发出臭味和使人触目惊心。这时候一个走在他们前面的兵士看见壕沟里一具死尸就大喊了一声。他们走近来,认出那是戈玛尔队长。他的容貌已经差不多完全变了样。可怕的痉挛使他的口鼻歪曲和僵化了,证明他在临终时曾经受过剧烈的痛苦。唐璜虽然对这些景象已经习以为常,这时看见这具死尸双眼暗淡无光、充满血迹,似乎带着威胁的神气凝视着他,也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想起了可怜的队长的最后嘱咐,也想起了自己怎样忽略执行遗嘱。可是,他内心已充满了由习惯养成的冷酷无情,因此他不久就不再后悔,他很快叫人挖了一个坑来埋葬队长。恰巧当时有一个圣芳济会神父在那里,神父匆匆忙忙地念了一些经。死尸被洒了圣水,用石块和泥土埋了;兵士们继续赶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唐璜注意到有一个年老的火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好久以后,最后摸出了一个金币,他把金币给了神父,对神父说:
“拿着这点钱给戈玛尔队长献几台弥撒吧。”
那一天,唐璜显得异乎寻常地勇敢,他毫无顾虑地暴露在敌人的炮火前面,人们见了还以为他是存心想战死。
“一个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就勇敢了,”他的同伴们说。
戈玛尔队长死后不久,一个年轻的兵士作为新兵参加了唐璜和唐加西亚所在的连队;他的样子又果断,又无畏,可是性格阴郁而神秘。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同伙伴们喝酒或者赌博;他一连好几小时坐在连队驻所的板凳上,在那里观看苍蝇飞舞,或者玩弄他的火枪的扳机。兵士们都嘲笑他的老成持重,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谦逊人①在连队里他就是以这个名字出名,他的长官们甚至不用别的名字叫他。(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这场战役以贝尔根——奥普——祖姆②之围而告结束。(②贝尔根——奥普——祖姆,荷兰城市。)这次围城,人所共知,是这场战争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因为被围的人出尽全力防守。有一天晚上,两个朋友都在战壕里值班,战壕离城墙很近,在这里值班非常危险。被围的人经常出击,他们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准。
上半夜在继续不断的警报声中过去了;然后被围的人和围城的人都感到疲倦。双方都停止了射击,整个平原上笼罩着深沉的寂静,偶尔还有一两声稀落的枪声打破了寂静,无非是用来证明虽然不再进行战斗,但双方还是保持警惕。那时已到了清晨4点钟,这种时候守夜的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还加上意气沮丧,这是由肉体疲劳和渴望睡眠而引起的。没有一个诚实的军人不承认身心处在这样的状态,会使人做出懦弱的举动,等到太阳升起以后,他就会对这种举动感到羞耻而脸红。
“他妈的!”唐加西亚一边骂一边顿足取暖,把斗篷紧紧裹住身体,“我觉得我骨头里的骨髓都冰冻了;我相信一个荷兰小孩拿一个啤酒瓶作为武器就能够打倒我。说真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一阵枪声竟然使我哆嗦起来。我!如果我是一个信徒,我又愿意的话,我就会把我所处的奇怪状态当作天主给我的一个警告。”
所有在场的人,尤其是唐璜,听见他谈到天主都感到非常惊异,因为他从来不理会天主,如果他偶尔谈起,也只是为了加以嘲笑。他看见有几个人听见他说这些话时都微笑起来,一种虚荣心使他重新兴奋,他喊道:
“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胆敢以为我害怕荷兰人,害怕天主或者魔鬼,因为等到我值勤的时候,我同他们都有些帐要清算!”
“您不害怕荷兰人倒也罢了,可是对天主和另外一个①害怕他们倒是可以的,”一个有灰白小胡子的老队长说,他的剑旁边挂着一串念珠。(①指魔鬼、为着忌讳不明说。)
“他们怎么能够害我?”唐加西亚问,“打雷不会比新教徒的火枪打得更准。”
“您不管您的灵魂了吗?”老队长听见他这句可怕的渎神的话,一边划十字一边说。
“啊!我的灵魂……首先,我得肯定我有一个。是谁告诉了我,说我有一个灵魂的呢?是那些教士们。灵魂的发明给他们带来了多么优厚的进益,使得人们毫不怀疑灵魂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就跟糕饼店老板制做果酱饼来出售一样。”
“唐加西亚,您没有好下场,”老队长说,“这些话可不应该在战壕里说。”
“不管在战壕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怎样想就怎么说。可是我不说了,因为我的朋友唐璜头发直竖,已经快把他的帽子顶下来了。他不仅相信灵魂,并且还相信炼狱里的灵魂。”
“我不是一个思想超凡脱俗的人,”唐璜笑着说,“我有时真羡慕您对死后的事情毫不在乎;因为,即使您嘲笑我,我也不得不向您承认,有些时候人家告诉我关于阴司受罪的事,总使我产生一些可怕的幻想。”
“魔鬼能力有限的最好证明,就是您今天还能够站在战壕里。先生们,请相信我,”唐加西亚拍着唐璜的肩膀继续说,“如果真有魔鬼的话,他早已把这个孩子带走了。他虽然很年轻,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一个真正的应该被逐出教门的人。他害过的女人和送进棺材的男人,比两个圣芳济会的修士和两个巴伦西亚的勇士所能做到的更多。”
他还在说着话的时候,一下枪声从连接西班牙军营的战壕里发出,唐加西亚立刻把手掩住胸部,嘴里喊道:
“我受伤了!”
他晃了一下,几乎同时就跌倒在地。这时大家都看见有一个人逃走,可是天太黑,追赶他的人不久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唐加西亚受到的似乎是致命伤。枪是从很近的距离放的,里面装着好几颗子弹。可是这个顽固的浪子十分坚强,没有一分钟动摇。凡是叫他忏悔的人都被他赶走。他对唐璜说:“我死后只有一件事使我不快,这就是神父们会叫您相信我的死是天主的裁判。您一定要同意我的意见:一下枪击打死了一个兵士,这一定是个妒忌的家伙怀恨在心叫人暗杀了我。如果您抓到他,一定要把他吊得高高地绞死。听我说,唐璜,我在安特卫普有两个情妇,在布鲁塞尔有3个,还有些在别的地方,我已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力模糊了……我把她们遗赠给您……因为我实在没有更好的东西……把我的剑也拿去吧……最重要的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一下出其不意的攻击……永别了……我不要几台弥撒,我只要我的同伴们在埋葬我以后,聚起来大吃大喝一顿。”
这些话大体上就是他的遗言。关于天主,关于来世,他没有提及一个字,正如他在充满生命和活力的时候一样。他的嘴角带着微笑而死,虚荣心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使他能够把他扮演了许多的可憎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谦逊人”不见了。整个部队都确信他就是杀害唐加西亚的凶手,可是大家都猜不出他谋杀的动机何在。
唐璜惋惜唐加西亚之死,更甚于惋惜丧失了一个兄弟。他称自己是个大傻瓜!他认为他的一切都亏了加西亚。是加西亚初步教会他生活的秘密,是加西亚把盖在他眼睛上的厚厚的鳞甲揭开了。“我认识他以前,我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问自己;他的自尊心对他说,他已经成为超过别人的人。总之,他认识这个无神论者以后事实上所养成的种种恶行,他都把它们看成善行,为此他,对加西亚非常感激,正如一个弟子感激他的师长一样。
这个突然的死亡在他心中相当长时期地留下了悲伤的印象,使他在好几个月里改变了生活。可是慢慢地他又恢复了他的旧习惯,现在这些生活习惯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一件意外事件很难将它们改变。他又开始赌博、喝酒、追求女人、同丈夫们打架。每一天都有新的冒险。今天登上墙壁的缺口,明天爬上阳台;早上同丈夫斗剑,晚上和妓女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