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圣彼埃尔教堂以后,唐璜和唐加西亚跪在一个祭坛前面,祭坛周围跪着一大群信徒。唐璜低声念经;他这样虔诚地低着头过了相当时间以后,抬起头来,发觉他的同学还处在敬神到入迷的状态,嘴唇轻轻地动着,可以说他的默祷还没到一半时间。唐璜对自己这么快就结束默祷感到有点害羞,就开始低声念他想得起来的祷文。念完以后,唐加西亚还是动也没有动。唐璜于是心不在焉地又念了一些较短的祈祷文;发觉他的同学始终保持不动,他认为他可以向周围张望一下,以消磨时间,同时等待他的同学无休止的祈祷结束。一开头,有3个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妇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从她的年龄,从她带的眼镜和她头上的帽子宽阔得叫人肃然起敬上看来,只能够是一个保姆。另外两个又年轻又漂亮,眼睛虽然低垂望着念珠,可是还没有低到使人看不见它们长得又大,又亮,形状又美。唐璜很喜欢盯着其中一个,喜欢的程度简直使他忘记了他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也忘记了他的同学正在祈祷,他拉了拉他的袖子,问他那个拿黄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谁。
唐加西亚对他这样中途打扰并没有表示气愤,他回答说:她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旁边一个是唐娜福丝塔,她的姐姐,她们俩都是卡斯蒂利亚政务委员会参事官的女儿。我爱上了姐姐,您去爱妹妹吧。您瞧,”他又补充一句,“她们站起来了,要走出教堂了;我们快点赶出去看她们上马车;也许风掀起她们的裙子,我们还可以看见她们美丽的大腿呢。”
唐璜对唐娜特雷莎的美貌震惊到了这种程度,连这样一些非常不敬的话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站起来跟着唐加西亚走到教堂门口,眼看着两位贵族小姐上了马车,车子驶离教堂广场,转入一条极繁荣的街道。她们走了以后,唐加西亚把帽子深深地横戴在头上,快活地叫喊:
“多可爱的姑娘!在一星期内我如果不能把姐姐弄到手,我宁愿让魔鬼把我带走!您呢,您向妹妹进攻已经有了进展吗?”
“怎么!已经有了进展?”唐璜天真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呢!”
“这算什么理由!”唐加西亚嚷起来,“您以为我认识福丝塔已经很久了吗?可是今天我递给她一封情书,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一封情书?可是我没有看见您写呀!”
“我身上经常带着写好的情书,只要上面不写名字,就可以送给任何人。只不过要注意不要在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上用错了形容词。至于什么叹气呀,眼泪呀,忧虑听,无论褐色头发或者金黄头发的女子,姑娘或者妇人,都会善意地加以解释的。”
这样谈着谈着,唐加西亚和唐璜走到要在那里吃饭的房子门口。他们吃的是学生的菜饭,数量丰富,质量不够上等,品种也不多。大量的辣味炒菜,咸肉,所有的食物都刺激喉咙使人想喝酒。而且也有大量的芒什和安达卢西亚出产的名酒。有几个学生在等候着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唐加西亚的朋友。大家马上入席,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嘴巴嚼食的声音和酒杯碰酒瓶的声音。不到一会儿,美酒就使在座的人心情愉快,谈话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谈的无非是决斗、调情和学生的恶作剧。一个说他怎样欺骗他的女房东,在租金到期的前一天搬了家。另一个说他向一个酒商以一位最严肃的神学教授的名义定购了几坛著名的葡萄酒,他巧妙地把酒收下,让那教授去付款——如果教授愿意付的话。这一个说他打了夜间巡逻队员;另一个说他用一条绳梯,不顾一个嫉妒的丈夫所作的种种防范,爬进他的情妇家里。唐璜起初惊异地听着他们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席人的快活情绪解除了他的拘谨。他们叙述的事情使他哈哈大笑,他甚至于有点妒忌那些同学由于骗人的手法巧妙而获得的名声。他开始忘记他带到大学里来的那些金科玉律,采取了学生的行为准则;这些准则非常简单而且容易遵守,用来对付坏蛋①一切行为都可以,(①原文是西班牙文。)所谓坏蛋就是没有在大学的注册簿上登记的那一部分人类。大学生在坏蛋中间就像是身处敌国,他们有权用一切行动对付坏蛋,就像希伯来人对付迦南人②一样,(②希伯来人是犹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犹太族居民。)可惜市长先生对大学的神圣法律不甚尊敬,总是寻找机会来损害这些神圣法律的信徒,因此他们必须像兄弟般团结,互相帮助,尤其要互相保守神圣的秘密。
这场富有启发性的谈话一直延长到每瓶酒都喝光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后,所有的判断力也都古怪地变得糊涂了,每个人只是拼命想睡。太阳还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伙了,各人自去睡午觉;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亚家里睡觉。他刚在一张皮褥上躺下,疲劳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梦,这些梦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只是模糊地感觉不适,而不能明确地知道造成不适的原因是哪一种形象或者观念。慢慢地,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开始在梦境里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连贯性。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大河上的一叶孤舟里,这条河比他在冬天见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宽,河水浪涛起伏。孤舟上既没有帆,又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阒无一人。河水把小船摇晃得那么厉害,使他觉得有点不适;他觉得他好像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口,正处在塞维利亚的那些闲游者到加的斯去开始感觉晕船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到了河岸比较狭窄的地方,两边的距离那么近,使他可以看见两岸,并且使两岸听见他的声音。这时候,两岸同时出现了两个发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仿佛要来救他似的。他先把头转向右边,看见一个面孔严肃而庄重的老头儿,赤着脚,全身只穿一件满是荆棘的短褂。他仿佛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头转向左边,看见一个女人,身材高大,面孔十分高贵和迷人,手上拿着一个花冠,她把花冠献给他。同时他发觉他的小船可以不需要桨,能够随他的意志要驶向哪里就驶向哪里。他正要向女人那边靠岸,右岸忽然发出一声喊声,使他回过头来,靠近右边。老头儿的神气变得比刚才更严峻。只见他浑身上下布满伤痕,皮肤苍白,到处都有血痕。他一只手拿着一只荆棘冠,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嵌着铁钉的鞭子。看见这个景象,唐璜害怕极了,他赶快回到左岸来。刚才使他十分着迷的女人还在那里,她的头发迎风飘拂,眼睛里闪耀着异常的火光,她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花冠,而是一柄剑。唐璜在上岸以前停留了一会儿,这时候他仔细观看,发现剑锋上染满鲜红的血,那个美女的手上也染红了血。他惊骇万分,吓了一跳,醒了。张开眼睛,他看见离床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柄闪闪亮的出了鞘的剑,禁不住大喊一声。可是拿着剑的并不是一个美女。唐加西亚正要去叫醒他的朋友,看见床边有一柄剑,镶工很特别,他就带着行家的神气加以仔细观察。在剑锋上有这样的铭记:“保持忠诚”。剑柄我们已经说过,刻有马拉尼亚的家徽、姓名和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