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尚武精神和宗教信仰的双重教育下,整天将时间花在用狭长的木板制造十字架,或者拿着一柄木刀,在菜园里练习攻打罗塔产的南瓜,因为他认为这些南瓜形状很像包着头巾的摩尔人的脑袋。
唐璜到了18岁,拉丁文还识得不多,可是充当弥撒的辅祭却十分称职,能用双手舞长剑或短刀。比熙德舞得更好。他的父亲认为德·马拉尼亚家族的一个贵族应该学会别的才能,决定把他送到萨拉曼卡①去。(①萨拉曼卡,西班牙城市,有著名大学及大教堂。)旅行的准备工作不久就做好了。母亲给了他许多念珠、祝福过的肩带和圣像牌。她还教给他好几种祈祷文,这些祈祷文在人生的各种境遇中都能得到神佑。唐卡洛斯给了他一柄剑,剑柄镶银,饰有他家的纹章。他对儿子说:“到目前为止,你只跟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现在开始你要同成人在一起生活了。你要记住:一个贵族最宝贵的财产就是他的荣誉;而你的荣誉就是马拉尼亚家族的荣誉。宁愿作为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后裔死去,也不要玷污这个家族的荣誉!拿了这柄剑,如果有人攻击你,这柄剑就可以帮你防身。永远不要第一个拔剑;但是要记住:你的祖先没有战胜或者报复以前,是永远不会把剑重新插入剑鞘中的。”
马拉尼亚家族的后代具备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武器以后,就骑上马,离开了他的祖屋。
萨拉曼卡大学当时正处在最兴旺发达时期。学生从来没有这么多,教授从来没有那么博学,可是市民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些学生这么多的苦头;这些青年飞扬跋扈,傲慢无礼。他们充斥全城,或者可以说是统治全城。他们唱夜曲,奏闹乐,在夜间大肆喧哗,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为了打破这种单调的生活,他们还不时抢走妇女或者姑娘,或者偷东西,或者打人。唐璜到达萨拉曼卡以后,花了几天功夫把介绍信递交给他父亲的朋友们,拜访老师,游览各个教堂,参观教堂所收藏的圣人遗物。按照他父亲的意愿,他把一笔数目相当巨大的款项交给一个老师,请他发给贫穷的学生。这笔赠与非常成功,马上使他获得了许多朋友。
唐璜有极强烈的学习欲望。他很想用心听老师的话,把一切出自老师之口的话都当作是福音书上的语言;为了不漏掉任何一句说话,他想尽量坐到离讲坛最近的地方。他走进上课的教室,看见有一个位子空着,这个位子是他希望能得到的离老师最近的位子。他就坐了下来。旁边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学生——大学里这种学生多的是,那学生挪开盯着书本的眼睛,带着愚笨的惊愕神气望着唐璜,然后用几乎战战兢兢的声调对他说:“您难道不知道这是唐加西亚·纳瓦罗经常坐的座位吗?”
唐璜回答说他只知道是谁先来谁就得座,他看见这个位子空着,认为可以坐下来,尤其是唐加西亚先生又没有叮嘱他的邻座为他保留位子。
那个学生说:“我看出来了,您是新来的,到这儿的时间还不长,因为您不认识唐加西亚。要知道这是一个最……”
说到这里学生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被别的学生听见。
“唐加西亚是一个可怕的人。谁得罪他谁就要倒霉!他没有持久的耐心却有很长的剑。可以肯定的是,有谁如果坐在一个唐加西亚坐过两次的位子上,就完全可以引起一场争吵,因为他很容易生气而且非常**。他吵起架来就要动手,一动手就要杀人。我向您提出警告,您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唐璜觉得非常奇怪,这个唐加西亚给自己保留了最好的位子,却又不准时出席。同时他看见有好几个学生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如果他坐了这个位子又走开,这将大大有损于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毫不在乎刚到这里就同人吵架,尤其是同一个像唐加西亚那样似乎非常可怕的人吵架。他正在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人则始终机械地坐在他原来位子上的时候,一个学生走了进来,一直朝他走去。
“唐加西亚来了,”他的邻座对他说。
这个加西亚是个宽肩膀的青年,体格健美,面色被太阳晒黑,眼睛十分傲慢,嘴巴充满轻蔑。他穿一件完全磨光了的短褂,原来的颜色可能是黑色,外面罩一件有破洞的斗篷;在这些衣服上面,挂着长长的一条金链。我们知道,在任何时代,萨拉曼卡大学和西班牙别的大学的学生,都以穿得破破烂烂为光荣,大概他们想以此表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并不需要财产来装饰。
唐加西亚走到唐璜还坐着的那张凳子上,十分客气地向唐璜行了一个礼,对他说:
“阁下,您在我们中间是新来的,可是我已经熟知您的名字。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弃,他们的儿子也不会不是好朋友。”
他边说边把手伸给唐璜,态度非常友善。料想不到会受到这样接待的唐璜,也连忙还礼,回答他说,能够同他这样一位绅士做朋友,他感到非常光荣。
唐加西亚接着说:“您还不熟悉萨拉曼卡,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做您的向导,我很高兴带您去参观一切,把这个您要居住的地方,从最大的东西一直到最小的东西,都带您去看。”然后他向坐在唐璜身边的那个学生说:“喂,佩里科,你以为像你这样一个笨蛋也配坐在唐璜·德·马拉尼亚阁下身边吗?”
一边说,他一边粗暴地推开他,占据了他的位子,学生赶紧让开。
上完课以后,唐加西亚给他的新朋友留下地址,要他答应一定去看他。然后很有风度和亲热地把手一挥,拿他的满是破洞的斗篷优雅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胳膊里夹着书,在学校的回廊里停下来,仔细观看那些布满墙上的旧铭文,这时候他看见刚才同他谈过话的学生也走过来,似乎也要观看同样的东西。唐璜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认识他,然后准备走出去,学生一把拉住他的斗篷,对他说:
“唐璜阁下,如果您没事儿,您能俯允同我谈一会儿话吗?”
“好的,”唐璜回答,他把身体靠在一根柱子上,“您说吧。”
佩里科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仿佛他害怕被人看见,然后走到唐璜身边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这样小心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们所在的宽阔的哥德式回廊里,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那个学生用很低而且几乎发抖的声音问:
“唐璜阁下,您能不能告诉我,令尊是否真的认识唐加西亚·纳瓦罗的父亲?”
唐璜作了一个表示惊异的动作。
“您刚才不是听见唐加西亚自己说了吗?”
“是的,”学生回答,把声音压得更低一点。“可是您有没有听见令尊说过他认识纳瓦罗阁下呢?”
“当然,听说过,他同他一起跟摩尔人打过仗。”
“很好;可是您听说过这位贵族有……一个儿子吗?”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十分注意我父亲是怎样说起他的……不过这些问题有什么用?难道唐加西亚不是纳瓦罗阁下的儿子?……他是私生子吗?”
“天老爷在上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惊骇万状的学生嚷起来,望了望唐璜倚着的柱子背后有没有人,“我只是想问问您,您是否知道人家传说的关于唐加西亚的一件怪事?”
“我一点也不知道。”
“人家说……请注意我只不过重复我听见别人说过的话……人家说,唐迭戈·纳瓦罗有一个儿子,在六七岁的时候,患了重病,这病十分古怪,医生不知道给他服什么药才好。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就给好几个圣堂献了无数贡品,又叫病孩去摸圣人的遗物,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他绝望了,有一天,据人家告诉我……有一天,他望着圣米歇尔①的圣像说:‘既然你不能够救我的儿子,我倒想看看在你脚下的那一位有没有更大的魔力。’” (①圣米歇尔是天使长,通常他的画像总是画着他脚下踏着魔鬼。)
“这是最可耻的渎神的话!”唐璜嚷起来,气愤到了极点。
“不久以后孩子就病好了……这个孩子……就是唐加西亚!”
“因此从那时起唐加西亚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亚哈哈大笑地说,他从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看样子他在柱子后面偷听这场谈话已有多时了,“说真的,佩里科,”他用冷酷而鄙夷的口气对那个惊呆了的学生说,“如果你不是一个懦夫,我非得叫你后悔这么大胆地在背后谈论我。——唐璜阁下,”他转过来对马拉尼亚说,“等到我们更熟悉一点以后,您就不会浪费时间去听这种闲话了。好吧,为了给您证明我不是一个恶魔,请费神马上陪我到圣彼埃尔教堂;等到我们敬神完毕以后,我请求您准许我邀请您同几个同学吃一顿便饭。”
他一边说,一边挽起唐璜的胳膊,唐璜在听佩里科讲述这事时被人发觉,未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连忙接受了新朋友的建议,以表示他对刚才听到的中伤的话并不十分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