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马克·吐温    更新时间:2013-11-11 15:34:37

第二天下午,我们出发去波士顿。特等客车吸烟室里已经客满,于是我们走到普通吸烟室里。过道那边顺座上坐着一个态度温和、样子像农民的老人,他面色苍白,正用一只脚勾住那扇开着的门,想要透点儿新鲜空气。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制动手闯进车厢,走到门前停下,恶狠狠地瞪了农民一眼,然后猛地把门一拉,差点儿把老人的皮靴都给带走。接着他又匆匆地赶着张罗他的事情去了。有几个乘客笑起来,老先生露出了一副又羞又恼的可怜神气。 
  停了不多一会儿,列车员走过,少校拦住他,用习惯的客气态度提出这个问题: 
  “列车员,如果制动手的举动有不对的地方,乘客该去哪报告?是向您报告吗?” 
  “如果要告他,您可以到了纽黑文站去告。他做错什么事了?” 
  少校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列车员好像乐了。他温和的口气中微含讥嘲地说: 
  “您的意思好像是说,那个制动手并没说什么。” 
  “是的,他没说什么。” 
  “可是您说,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是的。” 
  “后来就粗鲁地拉开了那扇门。” 
  “是的。” 
  “全部经过就是这些,对吗?” 
  “对,那就是全部经过。” 
  列车员乐呵呵地笑了,他说: 
  “好吧,如果您要去告他,那是可以的,可是我不大明白,这究竟算得了什么呢。您会说——我这是根据您说的话猜想的——那个制动手侮辱了这位老先生。那么,他们就会问您,他说了一些什么。您说,他根本什么也没说。那么,我估计他们就会说,既然您自己承认他一句话也没说,那您又怎么能断定那是一次侮辱呢?” 
  列车员这一席无懈可击的说理,引起了漠漠一片赞许之声,这使他感到很高兴——这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但是少校并不介意。他说: 
  “瞧,现在您正好接触到提意见的制度中存在的一个明显的缺点。铁路公司的职员们——不但公众有这种想法,而且看来您也有这种想法——都没注意到;除了口头的侮辱以外,还有其它类型的侮辱。所以,也就没人到总办事处去申诉他受到人家在态度上表示的侮辱,包括手势、表情等方式进行的侮辱;然而,这样的侮辱有时候会比任何口头的侮辱更使你难以忍受。它会使你感到非常难堪,因为它并不留下任何实质的东西,可以让你抓住它的把柄;那进行侮辱的人,即使被唤到铁路公司职员面前,也尽可以说他连做梦也没想到要得罪别人。我认为,铁路公司的耶员们必须特别重视,必须迫切要求公民报告那些非言语表示的侮慢态度和无礼举动。” 
  列车员大笑起来,他说: 
  “嗳呀,说真的,这样求全责备,未免太认真了吧!” 
  “可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过份地认真。我到了纽黑文站,要去报告这件事,而且相信我会由于这样做了而受到感谢。” 
  列车员好像有点儿不大自在了;的确,他离开的时候,神情显得相当严肃了。我说: 
  “您总不致于真的为了这件小事去劳神吧?”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像这样的事必须随时报告。这是公众的责任,凡是公民,谁都不能规避责任。但是,这件事无需我报告。” 
  “为什么?” 
  “我没必要这样做嘛,运用权术就可以解决问题。您瞧着吧。” 
  过了不多一会儿,列车员又巡视来了;他走到少校跟前时,俯身凑近他说: 
  “得啦。您不必去告他了。他是向我负责的,如果下次他再敢那样,我会训他的。” 
  少校的回答是很恳挚的: 
  “瞧,这正合我的意!您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出于什么报复心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这是出于责任心——纯粹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完全是这么一回事。我的妻舅是铁路公司的董事,如果他知道:假使您手下的制动手下次再野蛮地侮辱一位根本没招惹他的老先生,您就要劝告那制动手,那我的妻舅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可以相信。” 
  列车员并没像一般人所预料的那样表示高兴,反而显得忧郁不安了。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认为必须现在就对他进行惩处。我要开除他。” 
  “开除他?那样能带来什么好处?您是不是认为,更聪明的办法还是教他如何更好地对待乘客,以后仍旧留用着他呢?” 
  “对,这话有道理。您认为应该怎么办?” 
  “他当着所有这些人侮辱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应该叫他来,当着大伙儿赔礼道歉呢?” 
  “我这就叫他来。而且,我要在这儿声明:如果所有的人都肯像您这样做,也都肯向我报告这一类的事,而不是当时一声不言语走开,事后在背后说铁路公司的坏话,那么,不久情况就会改善。我非常感谢您。” 
  制动手来道歉了。他走后,少校说: 
  “喏,您瞧这件事做起来够多么简单容易。普通老百姓会什么事都办不到——董事的舅子要怎么做都能行。” 
  “可是,您真有一位当董事的舅子吗?” 
  “永远说有这么一位。当公众的利益需要的时候,我永远说有这么一位。在所有的董事会里——在所有的地方,我都有一位舅子。这样就省了我一大堆麻烦。” 
  “这可是十分广泛的亲戚关系。” 
  “是呀。像他们这样的人我有三百个以上。” 
  “难道列车员就不会怀疑这种关系了吗?” 
  “这种情形我还没遇到过。一句话也不假——我从来没遇到过。” 
  “为什么您不随他去处理,随他去把那个制动手开除了,反而使用那怀柔的办法呢?您瞧,他这样的人是罪有应得呀。” 
  少校回答时,那口气里的确稍许含有一种不耐烦的意味: 
  “如果您能静下来,稍许思考一下,您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了。难道制动手是条狗,只能用对待狗的方法去对待他不成?他是一个人,需要像人那样去谋生呀。再说,他总有姊妹,或者母亲,或者妻子儿女,要他去养活。永远是这样的情形——这是毫无例外的。如果你剥夺了他的生计,那你也剥夺了那些人的生计——可是,他们哪点儿招你惹你了?根本没有呀。开除了一个举动无礼的制动手,另去雇一个跟他完全相同的,那好处又在哪里呢?这种做法是不明智的。难道您没认识到,先对这个制动手进行改造,然后留用着他,那才是一个合理的办法吗?肯定是的。” 
  接着他就用赞赏的口气叙述统一铁路公司某区段一位监督的故事,说有一次一个人已有两年经验的扳闸工疏忽大意,让一列火车出了轨,死了几个人。群众十分忿怒,去要求开除那个板闸工,但是监督说: 
  “不,诸位错了。他这一来得到教训,此后再不会让车出轨了。他变得比以前倍加顶用了。我要留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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