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三年以来做的白话诗若干首,分做两集,总名为《尝试集》。民国六年九月我到北京以前的诗为第一集,以后的诗为第二集。民国五年七月以前,我在美国做的文言诗词刪剩若干首,合为《去国集》,
印在后面作一个附录。
我的朋友钱玄同曾替《尝试集》做了一篇长序,把应该用白话做文章的道理说得很痛快透切。我现在自己作序,只说我为什么要用白话来做诗。这一段故事,可以算是《尝试集》产生的历史,可以算是我个人主张文学革命的小史。
我做白话文字,起于民国纪元前六年(丙午),那时我替上海《竞业旬报》做了半部章回小说,和一些论文,都是用白话做的。到了第二年(丁未),我因脚气病,出学堂养病。病中无事,我天天读古诗,从苏武李陵直到元好问,单读古体诗,不读律诗。那一年我也做了几篇诗,内中有一篇五百六十字的《游万国赛珍会》,和一篇近三百字的《弃父行》;以后我常常做诗,到我往美国时,已做了两百多首诗了。我先前不做律诗,因为我少时不曾学对对子,心中总觉得律诗难做。后来偶然做了一些律诗,觉得律诗原来是最容易做的玩意儿,用来做应酬朋友的诗,再方便也没有了。我初做诗,人都说我像白居易一派,后来我因为要学时髦,也做一番研究杜甫的工夫。但是我读杜诗,只读《石壕吏》,《自京赴奉先咏怀》一类的诗,律诗中五律我极爱读,七律中最讨厌秋兴一类的诗,常说这些诗文法不通,只有一点空架子。
自民国前六七年到民国前二年(庚戌),可算是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已有不满意于当时旧文学的趋向了。我近来在一本然笔记中(名《自胜生随笔》,是丁未年记的)翻出这几条论诗的话:作诗必使老妇听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耶?(录《麓堂诗话》)东坡云,“诗须有为而作。”元遗山云,“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录《南濠诗话》)
这两条都有密圈,也可见我十六岁时论诗的旨趣了。
民国前二年,我往美国留学。初去的两年,作诗不过两三首,民国成立后,任叔永(鸿雋)杨杏佛(銓)同来绮色佳(Ithaca)
有了做诗的伴当了。集中《文学篇》所说:明年任与杨,远道来就我。山城风雪夜,枯坐殊未可。烹茶更赋诗,有倡还须和。
诗炉久灰冷,从此生新火。
都是实在情形。在绮色佳五年,我虽不专治文学,但也颇读了一些西方文学书籍,无形之中,总受了不少的影响,所以我那几年的诗,胆子已大得多。《去国集》中的《耶稣诞节歌》和《久藏晖室劄记》第三册有跋《自杀篇》一段,说:......吾国作诗每不重言外之意,故说理之作极少。求一撲蒲(Pope)已不可多得,何况华茨活(Wordsworth)贵推(Goethe)与白郎吟(Browning)矣。此篇以吾所持乐观主义入时。全篇为说理之作,虽不能佳,然途径具在。他日多作之,或有进境耳。(民国三年七月七日)
又跋云:吾近年来作诗,颇能不依人蹊径,亦不专学一家。命意固无从摹仿,即字句形式亦不为古人成法所拘,盖颇能独立矣。(七月八日)
民国四年八月,我作一文谕“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文中列举方法几条,还不曾主张用白话代文言。但那时我已明言“文言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又说:“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劄记第九册)
四年九月十七夜,我因为自己要到纽约进哥伦比亚大学,梅覲庄(光迪)要到康桥进哈佛大学,故作一首长诗送覲庄。诗中有一段说:
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箠,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戡天差可儗。 梅君梅君毋自鄙!
原诗共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个外国字的译音。不料这十一个外国字就惹出了几年的笔战!任叔永把这些外国字连缀起来,做了一首游戏诗送我:牛敦,爱迭孙;培根,客尔文;索虜与霍桑,“烟士披里纯”:鞭笞一车鬼,为君生琼英。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我接到这诗,在火车上依韵和了一首寄给叔永诸人: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琢鏤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愿共戮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
梅覲庄误会我“作诗如作文”的意思,写信来辩论。他说:......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文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谓之改良,则不可也。......以其太易易也。
这封信逼我把诗界革命的方法表示出来。我的答书不曾留稿。今抄答叔永书一段如下:
适以为今日欲救旧文学之弊,先从滌除“文胜”之弊入手。今人之诗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耳。其中实无物可言。其病根在于重形式而去精神,在于以文胜质。诗界革命当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求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故意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之弊也。......覲庄所论“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之別,亦不尽当。即如白香山诗,“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李义山诗,“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此诸例所用文字,是“诗之文字”乎?抑“文之文字”乎?又如适赠足下诗,“国事今成遍体瘡,治头治脚俱所急”。此中字字皆覲庄所谓“文之文字”。......可知“诗之文字”原不异“文之文字”:正如诗之文法原不异文之文法也。.......(五年二月二日)
“诗之文字”一个问题也是很重要的问题,因为有许多人只认风花雪月,蛾眉,朱颜,银汉,玉容,等字是“诗之文字”,做成的诗读起来字字是诗!仔细分析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我主张用朴实无华的白描功夫,如白居易的《道州民》,如黄庭坚的《题莲华寺》,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这类的诗,诗味在骨子中,在质不在文!没有骨子的滥调诗人决不能做这类的诗。所以我的第一条件便是“言之有物品”。因为注重之点在言中的“物”,故不问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还是文的文字。覲庄认做“仅移文之文字于诗”,所以错了。
这一次的争论是民国四年到五年春间的事。那时影响我个人最大的,就是我平常所说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这个观念是我的文学革命论的基本理论。《劄记》第十册有五年四月五日夜所记一段如下: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二大革命也。赋变而为无韵之骈文古诗变而为律诗,三大革命也。诗之变而为词,四大革命也。词之变而为曲,为剧本,五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文亦遭几许革命矣。自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六朝之文......亦有可观者。然其时骈儷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愈之所以称“文起八代之衰”者,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此一革命也。......宋人谈哲理者,深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禅门所尝用,以俚语说理纪言。......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极盛。其时之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现。仅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遭前后七子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已成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之创意大利文学,却叟辈之创英文学,路得之创德文学,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
过了几天,我填了一首沁园春词,题目就叫做《誓诗》,其实是一篇文学革命宣言书: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问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四月十三日)
这首词上半所攻击的是中国文学“无病而呻”的恶习惯。我是主张乐观,主张进取的人,故极力攻击这种卑弱的根性。下半首是《去国集》的尾声,是《尝试集》的先声。
以下要说发生《尝试集》的近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