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七月十二日,任叔永寄我一首《泛湖即事》诗。这首诗中有“言棹轻楫,以滌烦疴”,和“猜谜赌胜,载笑载言”等句,我回他的信说:......诗中“言棹轻楫”之言字及“载笑载言”之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两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七月十六日)
不料这几句话触怒了一位旁观的朋友。那时梅覲庄在绮色佳过夏,见了我给叔永的信,他写信来痛驳我道: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文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夫文字革新须洗去旧日枪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谓也。......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锻炼,徒诿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为创独,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选择教育,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伦父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
甚至非洲黑蛮,南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矣。
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足下乃视改革文字如是之易乎?......
覲庄这封信不但完全误解我的主张,并且说了一些没有道理的话,故我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话游戏诗答他。这首诗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如第二段说:
文字没有雅俗,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古人无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叫舆,岂非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又如第五段说:
今我苦口饶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澄澄的白话拿来锻炼,拿来琢磨,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出几个白话的囂俄,和几个白话的东坡,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这一段全是后来用白话作实地试验的意思。
这首白话游戏诗是五年七月二十二做的,一半是朋友游戏,一半是有意试做白话诗。不了梅任两位都大不以为然。覲庄来信大骂我,他说: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
盖今之西洋诗界,若足下之张革命旗者,亦数见不鲜。最著者有所谓Futurism,Imagism,Free Verse,及各种Decadent movements in Literature and in Arts。大约皆足下俗话诗之流亚,皆喜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豪;皆喜诡立名字,号召徒众,以眩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焉。
信尾又有两段添入的话: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同。今之欧美狂澜横流,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问之熟矣。诚望足下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七月二十四日)
这封信颇使我不心服,因为我主张的文学革命,只是就中国今日文学的现状立论;和欧美的文学新潮流并没有关系;有时借镜于西洋文学史,也不过举出三四百年前欧洲各国产生“国语的文学”的历史,因为中国今日国语文学的需要很像欧洲当日的情形,我们研究他们的成绩,也许使我们减少一点守旧性,增添一点勇气。覲庄硬派我一个“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的罪名,我如何能心服呢?
叔永来信说: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是也。......要之,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吾尝默省吾国今日文学界,即以诗论,其老者,如郑苏堪陈伯严辈,其人头脑已死,只可让其与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滥委琐,亦去文学千里而遥。旷观国内,如吾儕欲以文学自命者,舍自倡一种高美芳潔之文学,更无吾儕侧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荊棘之中哉?.......唯以此(白话)作诗,则僕期期以为不可。......今且假令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高腔京调,而陶谢李杜之流,将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若哉?......(七月二十四夜)
覲观说,“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叔永说,“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这是我最不承认的。我答叔永信中说:......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此下举放翁诗及山谷稼轩词为例),......总之,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这一段乃是我的“文学的实验主义”。我三年来所做的文学事业只不过是实行这个主义。
答叔永书很长,我且再抄一段:
......今且用足下之字句以述吾梦想中之文学革命曰:(1)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敢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皆能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
(2)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白话京调高腔之中产出几许陶谢李杜。
(3)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 陶谢李杜。若陶谢李杜生于今日仍作陶谢李杜当日之诗,则决不能更有当日的价值与影响。何也?时代不同也。
(4)吾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作不似陶谢不似李杜的白话诗。与其作一个学这个学那个的郑苏堪陈伯严,不如作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适之。......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七月二十六日)
这是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诗词。过了几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学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作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渍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仅幸而有成,则辟除荊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蒞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
这时我已开始作白话诗歌。诗还不曾做得几首,诗集的名字已定下了,那时我想起陆游有一句诗:“尝试成功自古无”!我觉得这个意思恰和我的实验主义反对,故用“尝试”两字作我的白话诗集的名字,要看“尝试”究竟是否可以成功。那时我已打定主意,努力做白话诗的试验;心中只有一点痛苦,就是同志太少了,“须单身匹马而往”,我平时所最敬爱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险:但是我若没有这一班朋友和我打笔墨官司,我也决不会有这样的尝试决心。庄子说得好:“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我至今回想当时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长函的乐趣觉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我对于文学革命的一切见解,所以能结晶成一种有系统的主张,全都是同这一班朋友切磋讨论的结果。五年八月十九日我写信答朱经农(经),中有一段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陈套话,
(三)不讲对仗,
(四)不避俗字俗语,
(五)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的一方面。
(六)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须语语有个我在,
(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一方面。
这八条,后来成为一篇《文学改良芻议》(《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六年一月一日出版),即此一端,便可见朋友讨论的益处了。
我的《尝试集》起于民国五年七月,到民国六年九月我到北京时,已成一小册子了,这一年之中,白话诗的试验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没有积极的帮助,故这一年的诗,无论怎样大胆,终不能跳出旧诗的范围。
我初回国时,我的朋友钱玄同说我的诗词“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又说“嫌太文了!”美洲的朋友嫌“太俗”的诗,北京的朋友嫌“太文”了!这话我初听了很觉得奇怪。后来平心一想,这话真是不错。我在美洲做的《尝试集》,实在不过是能勉强实行了《文学改良芻议》里面的八个条件;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这些诗的大缺点就是仍然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齐了,就不合语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长补短的毛病,不能不时时牺牲白话的字和白话的文法,来迁就五七言的句法。音节一层,也受很大的影响:第一,整齐划一的音节没有变化,实在无味;第二,没有自然的音节,不能跟着诗料随时变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后所做的诗,认定一个主义:若要做真正的白话诗,若要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非做长短不一的白话诗不可。这种主张,可叫做“诗体的大解放”。
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齐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方才可以表现白话的文学可能性。《尝试集》第二编中的诗虽不能处处做到这个理想的目的,但大致都想朝着这个目的做去。这是第二集和第一集的不同之处。
以上说《尝试集》发生的历史。现在且说我为什么赶紧印行这本白话诗集。我的第一个理由是因为这一年以来白话散文虽然传播得很快很远,但是大多数的人对于白话诗仍然很怀疑;还有许多人不但怀疑,简直持反对的态度。因此,我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两种白话韵文的集子出来,也许可以引起一般人的注意,
也许可以供赞成和反对的人作一种参考的材料。第二,我实地试验白话诗已经三年了,我很想把这三年试验的结果供献给国内的文人,作为我的试验报告。我很盼望有人把我试验的结果,仔细研究一番,加上平心静气的批评,使我也可以知道这种试验究竟有没有成绩,用的试验方法,究竟有没有错误。第三,不论试验的成绩如何,我觉得我的《尝试集》至少有一件事可供献给大家的。这一件可贡献的事就是这本诗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我们这一班人的文学革命论所以同別人不同,全在这一点试验的态度。
近来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觉得中国文学有改革的必要。即如我的朋友任叔永他也说:“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间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甚至于南社的柳亚子也要高谈文学革命。但是他们的文学革命论只提出一种空荡荡的目的,不能有一种具体进行的计划。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决不是形式上的革命,决不是文言白话的问题。等到人问他们究竟所主张的革命“大道”是什么,他们可回答不出了。这种没有具体计划的革命,无论是政治的是文学的,决不能发生什么效果。我们认定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问题的解决。我们认定“死文字定不能产生活文学”,故我们主张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用白话来做文学的工具。我们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思想做里子。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文学的可能,实在是新文学的唯一利器。但是国内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这话,他们最不肯承认的,就是白话可作韵文的唯一利器。我们对于这种怀疑,这种反对,没有別的法子可以对付,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科学家的试验方法。科学家遇着一个未经实地证明的理论,只可认他做一个假设;须等到实地试验之后,方才用试验的结果来批评那个假设的价值。我们主张白话可以做诗,因为未经大家承认,只可说是一个假设的理论。我们这三年来,只是想把这个假设用来做种种实地试验,做五言诗,做七言诗,做严格的词,做极不整齐的长短句;做有韵诗,做无韵诗,做种种音节上的试验,要看白话是不是可以做好诗,要看白话诗是不是比文言诗要更好一点。这是我们这班白话诗人的“实验的精神”。
我这本集子中的诗,不问诗的价值如何,总都可以代表这点实验的精神。这两年来,北京有我的朋友沈尹默,刘半农,周豫才,周启明,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诸位,美国有陈衡哲女士,都努力作白话诗。白话诗的试验室中的试验家渐渐多了起来了。但是大多数的文人仍然不敢轻易“尝试”。他们永不来尝试尝试,如何能判断白话诗的问题呢?耶稣说得好:“收穫是很好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所以我大胆把这本《尝试集》印出来,要想把这本集子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贡献给全国的文人,请他们大家都来尝试尝试。
我且引我的《尝试集》作这篇长序的结论:
“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医试丹药,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试便成功?那有这样容易事!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经拋弃。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枉费。
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
八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