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惊地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您不知道他一早就走了?”——“走了,”我嗫嚅道,“去哪?”她的脸马上绷紧了。“这,我的丈夫可没有承蒙赏脸告诉我,显然——又是一次他惯常的郊游。”说完她突然严厉地、一疑惑地转向我,“您会不知道这件事?他昨晚又特意上您那儿去了一趟——我以为是去告别……奇怪,太奇怪了……他连您也没告诉。”
“告诉我,”——我只能发出一声大喊。这一声喊把过去几个小时里危险地积聚在心底的东西暴露出来,成了我的耻辱。突然,从我的体内爆发出来一阵抽泣、一阵咆哮的痉挛——
我叫喊着,倾诉着胸中的苦楚,我哭喊,不,我战栗,我在歇斯底里的抽泣中把郁结在心头的苦楚从颤抖的口中倾泄出来。我的拳头疯狂地擂着桌子,我像一个狂怒的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把几个星期来像阴云一样积在心头的东西发泄出来。我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感到轻松,同时也为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而感到无限的羞愧。
“您怎么了?天哪!”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而后她快步走过来,把我从桌边扶到沙发上。“您先躺一会儿静一静。”她抚摸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颤抖的身体仍随着愤怒的余波抖动着。“您不要折磨自己了,罗兰德——不要折磨自己了。我了解这一切。我预感到它会发生的。”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但她的声音突然变硬了。“我清楚,他能使一个人怎样地疯狂。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但您相信我,我看到您这么依恋他这个一无所依的人,一直想警告您。您不了解他,您变得盲目,您是个孩子——您什么也没预感到,即使今天,您还是什么都没预感到。也许您今天第一次开始有些明白了——这对您、对他都更好。”
她温暖地俯身在我的身旁,我感到她的声音像从一个透明的深谷中传来的,她的手的抚摸使我安静,麻痹了我的痛苦。好舒服啊,终于,终于又感到了一丝同情,还有,终于又一次这么近地感到一只女人的手,这么温柔,像慈母的手一样。也许我也长时间没有得到这么温柔的抚摸了,现在,透过忧愁的面纱,我又感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的关怀,这使我在痛苦之中感到一些快慰。可是,我多么羞愧啊,我为那泄露了秘密的爆发而羞愧,为那暴露了内心的绝望而羞愧!我的意志不能控制自己,我艰难地坐起身来,又一次喊出了一大堆抱怨他的话——他怎样将我推开,又过来纠缠,将我重新拉回身边,他怎样无缘无故地生硬地对待我,——他是个虐待狂,我却依恋着他,怀着爱意憎恨他,又怀着仇恨爱着他。我又一次激动起来,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她不得不重新使我安静,用那温柔的手轻轻地把我接回到沙发上,终于,我平静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感到,她理解这一切,也许比我理解得还要多。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而后女人站了起来。“现在您已经做够了小孩,该拿出男人的样子来了。去坐到桌边上吃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误会,就会解开的。”看我不太情愿,她又强硬地补充道:“会解开的,我不能再让您听任摆布,糊涂下去了。这得结束了,他得学着克制自己。您太善良了,不能卷入他的冒险游戏。我会跟他说的,您就相信我好了。可现在您得吃饭。”
我羞愧地听凭她把我引回桌边。她马上开始谈起一些闲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或者已经把它忘掉了一样,我心里对她十分感激。明天是礼拜天,她逼迫道,她要和W讲师以及他的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一个湖上去郊游,我一定要一起去,去散散心,把自己从书本中解放出来。我所有的不快只能归结于过度劳累和神经过度紧张;游游泳或散散步,我的身体马上就会恢复平衡的。
我答应一起去。干什么都行,只是别孤独,别呆在我的房间里,不要再有那些胡思乱想。
“今天下午您也不要呆在家里!您去散散步,跑一跑,娱乐娱乐。”她继续催促道。“奇怪,”我想,“她怎么就能猜出我心底的感情,她这个陌生人总能知道我的需要,我的痛苦,而他,我的知己,怎么总是错看我,摧残我。”这我也答应了她。我感激地抬起头来望着她,我发现了一张崭新的面孔,有了这温柔关切的目光,那张带着讥讽和傲慢,像顽皮的男孩脸一样的面孔不见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过她。“为什么他从来不这么好意地看我呢?”我心中一种迷惘的感情充满向往地自问道。“为什么他从没感觉到伤害了我?为什么他从不把他温柔体贴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放在我的手里?”我感激地吻了吻她的手,她不安地,几乎有些生气地把它抽了回去。“您别再折磨自己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离我是那么近。
而后她的嘴唇又坚硬起来;她猛然站起身,匆匆地小声说道:“您相信我,他不值得您这样。”
这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的话把我几乎平静下来的心又推回了痛苦之中。
我在那天下午、晚上的所作所为,现在想起来是那么幼稚可笑,甚至在几年之内我都羞于去回想它——这是内心中对自己的评判,它使所有的记忆都黯然失色。现在,我不再为那桩蠢事羞愧了——相反地,我今天是那么理解当年那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他的热情误入歧途,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却极力想要摆脱现状。
仿佛从一个极长的通道后面,仿佛透过显微镜我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心不在焉的、绝望的年轻人,在自己的房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自己才好。他突然穿上外衣,改变了步态,做了一个狂热的、决定的手势,然后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走到街上去了。是的,这就是我,我认出了我自己,我了解这个愚蠢、苦恼、可怜的年轻人那时的每一个想法。我知道。我突然僵直地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说:
我再也不理他了;让他见鬼去!我为什么要为这个老笨蛋折磨自己呢?她说的有道理:向前看,高兴些,出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