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更新时间:2013-11-08 10:46:27

真的,当时我就是这样走到街上的。我感到一下子就被解放了——但这种快乐并不能使我解脱,那个坚硬的冰块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重地悬在我的心上。我逃开了,像个胆小鬼那样逃避这一切。我还知道我是怎样走的:手里紧紧摸着手杖,狠狠地盯着每个同学;在我心中翻腾着一个念头。想故意与什么人争吵一番,把这些无处排遣的、四处乱撞的怒气都发泄到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身上。但侥幸的是,没有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于是我又去了咖啡馆,我们一起听课的大多数同学常聚在那里。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即使他们木招呼我,我也要坐到他们桌边去,抓住哪怕是最小的一点点挖苦,挑起一次争斗。但是,我挑衅的想法又一次落空了——天气非常好,大多数同学都去郊游了,那里只坐着两三个人,他们有礼地和我打了招呼,没有给我——激动而又神经质——一点点把柄。我气愤地立刻站起来走了,去了一个在我心目中已不是龌龊的酒馆,那里放着震耳欲聋的唱诗班音乐,小城里游手好闲的渣滓们就拥挤在烟雾之中。我把两三个杯子使劲摔在地上,邀请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和她的女友,同时又招了一个瘦瘦的女人坐到我的桌边来。我心中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使自己的举止格外引人注目。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那个教授的学生;他们又因举止和穿着怪异显得与众不同——我享受着这种幼稚的、自欺欺人的乐趣:使自己也让他出丑。 
  我想,只要他们能看到我不愿与他为伍,我并不关心他——在所有人面前我用最丢脸、最不知廉耻的方式向这个胸脯肥大的女人大献殷勤。我醉心于愤怒的幸灾乐祸之中,而后真的沉醉其中:我们乱喝一气,葡萄酒、烧酒、啤酒,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连沙发都倒在地上,邻座的人都小心地让开了。我一点也不感到羞愧,正相反,我认为他应当知道这一切、我要激怒这个傻瓜,他应当知道,他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无足轻重。我一点也不伤心,我一点也没被伤害——恰恰相反。“拿酒来,酒!”我用拳头砸着桌子,桌子上杯子都跳了起来。最后我们走了,我右手搂着一个,左手搂着另一个,从最主要的街道上穿过,每当节日庆典时,学生们、姑娘们、市民及军人总是在九点钟聚集在这里。像摇摇摆摆的、肮脏的树叶一样,我们三个人在快行道上大声喧哗,终于有一个警察被激怒了,他费了很大气力才使我们安静下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已不能很确切地描述了——一团蓝色的烟雾遮住了我的记忆,我只知道,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但我十分厌烦那两个喝醉的女人,我摆脱了她们,又跑到什么地方去喝了咖啡和白兰地。在大学的楼前,为了寻开心,我进行了一次抨击教授们的演说。然后出于模糊的本能,我想把自己弄得再肮脏一些,想再公开侮辱他一次——多荒唐的想法,我的愤怒过于偏激而误入歧途——我还想到一个公共教学楼去,但是我找不到路,最后我恼火地跌跌撞撞地回家了。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开门费了我很大力气,我摇摇摆摆地爬上了第一级台阶。 
  但是,一到他的门前,就好像一瓢冷水浇在了头上一样,所有迷雾般的喧嚣都散去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扭曲着脸,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无能的傻事。羞愧使我无地自容。 
  为了不让人听到,我像一只被鞭打的狗,蹑手蹑脚地悄悄地溜进自己的房间。 
  我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地板,正慢慢地向我的床边爬来,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昨天晚上的记忆渐渐地从疼痛的脑袋里跳出来,但我把羞愧压下去,我不想再为自己感到羞愧了。这都是他的错,我有意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我这样堕落的话,全都是他的责任。我让自己安静下来,昨天的事不过是个充满书生气的玩笑,对于一个几星期以来只知道工作的人来说是允许的,但是这种自我安慰也没能使我感觉好起来,我非常惴惴不安地、沮丧地下楼到我老师的妻子那儿去,回想着昨天她答应与我一同去郊游的事。 
  奇怪的是:我几乎还没碰到门把手,我仿佛就又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随之而来的还有灼热的、冲动的绞痛和那种愤怒的绝望。我轻轻地敲门,他妻子走过来,眼神异常温和。 
  “您都干了些什么傻事,罗兰德?”她说,同情多于责备。“您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我僵直地站在那儿,她肯定也听说我干的傻事了。但她很快就使我脱离了窘境又高兴起来。她说: 
  “今天我们要理智一点儿。讲师W和他的未婚妻十点钟到,然后我们去划船、游泳,忘掉所有的蠢事。”我还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询问,教授是否回来了。她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我的询问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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