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父亲的同意下,为第二个学期选择了一个位于德国中部的外省小城。它在学术上远播的声望和大学周围七零八落的房子极不协调。我把行李先放在车站上,然后没费什么周折就从那儿一路打听到了学校,在这座古老的、宽敞的建筑里我马上感觉到,在这儿,一个小团体结合在一起不知要比在柏林那个“鸽棚”里快多少倍。不到两个钟头我就办好了注册手续,拜访了大部分教授,只有我的教授——英语语文学的老师我还不能马上见到他,但人们指点我说,我可以在下午四点左右的讨论课上见到他。
我被急不可耐的心情驱使着,一个小时也不愿浪费,像从前逃避科学一样,同样热情地向科学进军,我匆匆地绕着这个比柏林更麻醉沉睡的小城走了一圈以后,四点钟准时到了指定地点。校役给我指了教室的门。我敲了敲,仿佛听到里面有声音答应,我就走了进去。
但我听错了。没人让我进去,我听到的模糊的声音,只是教授为有力地表达提高了的声音。大约二十多个学生紧紧地围着他站成一圈,他显然正在做即兴的讲演。由于误所没被允许就进来了,我感到不好意思,想要轻轻地退出去,但又怕反而因此引人注意,因为直到现在还没有那个听众发觉我。我于是站在门边,不由自主地被迫听了起来。
这个讲演显然是由~个课堂讨论或一个辩论自发形成的,至少老师和他的学生们松散的、完全偶然的位置就表明了这一点:他并不是远远地坐在椅子上讲授,而是把腿无拘无束地斜跨在一张桌子上,年轻人围绕着他,姿势都很随便,只是兴味盎然的倾听才把这本来漫不经心的组合固定成雕塑似的状态。可以看出,他们一定是正站在一起谈着,这时老师突然坐在桌子上,从较高的位置像用套索一样用话语把他们引到自己身边,把他们固定在现在的位置上。只过了几分钟,我自己就忘记了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感到他讲话的强大吸引力正神奇地发挥作用;不知不觉地我走近前去,看到他的手势奇怪的一比一划,当一句话气势凌人地脱口而出,这双手就会像翅膀一样张开,一耸一耸地向上,然后渐渐地像指挥家平静的手势那样富有音乐性地划动着落下。讲话越来越热烈,而那个兴致高昂的人,就像跨在飞驰的马背上,有节奏地在坚硬的桌子上起伏,急驰进狂风骤雨般飞扬的思绪。
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听过这样让人如痴如醉、热情激烈的讲演。这种出乎意料的东西一下子把我拉向前去,我不知不觉地走过去,像催眠似地被一种比好奇更强大的力牵弓喀,迈着梦游者那种软绵绵的步子,被拉进了围得紧紧的圈子里:不知怎地我一下子就站在里边了,站在其他人中间,离他只有一尺远,那些人也同样很入迷,不会发觉我或其他什么东西。我汇入语流之中,随波漂流,不知源头;大概是一个学生把莎士比亚比作昙花一现,桌子上的那个人却力图表明:莎士比亚不过是所有表述中最强有力的,是整个一代人的心声,是激情的时代的感性的表白。他很简洁地描述了一下荚国的那个可怕的时代,那唯一心醉神迷的一刻,这一刻在每个民族的生活中,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出其不意地开始,集结了各种力量,汇成一股吹向永恒的狂越。突然地球变得广阔了,一个新的大陆被发现了,所有旧势力中最陈旧的势力——罗马教皇的统治也行将毁灭,自从风浪摧毁了西班牙的舰队后,海洋也属于他们了,在海洋的那边,新的机遇在呼唤,世界变得宽广了,心灵不自觉地也渴望像世界一样——它也要广阔,也要感受善和恶的极端;它要发现。占有,像那些征服者一样,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力量。一夜之间,操这种语言的人成了诗人,在一个世纪里出现了五十个、一百个这样的人,他们这些狂放不羁的家伙,不像御用的小文人一样,侍弄着自己面前的风景如画的小庭园,把一段精美的神话写成诗句——他们攻占了剧场,在原本只表演斗兽和血腥剧目的简陋的木板戏台上拉开了战场,他们的作品中仍然有对血的渴望,他们的戏剧本身就像一台巨大的马戏,戏中疯狂的感情像猛兽饥肠股辆地互相袭击。这些无拘无束的、充满激情的心尽情地发泄,一个比一个更粗野,感情更充沛,一切都可以描写,一切都允许:血案、谋杀、不轨行径、犯罪,所有人性的东西掺杂混合在一起,忘情地狂欢;
就像先前饥饿的猛兽出了牢笼,现在狂热的激情吼叫着,危险地跳上木头搭建的舞台。唯一的一次感情爆发像爆竹一样炸开了,持续了五十年,像一次大咯血,一次**,一次极端的放纵,扭转、撕碎了整个乾坤:在这场力的狂欢中人们几乎听不到个人的声音,看不到个人的形象。每个人都向别人挑战,每个人都从别人那里学习、剽窃,每个人都力争超过别人,胜过别人,但所有人都是这唯一的一次狂欢的精神斗士,是被松开锁链的奴隶,被时代的天才鞭策向前。他们被从破败黑暗的郊野小屋里,被从宫殿里唤出来,本·琼森,泥瓦匠的孙子;马海,鞋匠的儿子;马辛杰,男仆的后代;菲力普·锡德尼,富有而博学的大臣,但激烈的骚动把所有的人搀和在一起;今天他们被赞颂,明天他们就一命呜呼,基德,海伍德,历尽艰辛,像斯宾塞那样饿死在国王大道街头,所有的都不是规矩的市民,有好斗分子、拉皮条的、喜剧演员、骗子,但他们是诗人、诗人、诗人!莎士比亚不过是他们的中坚:时代的宠儿,但是人们根本没有时间把他区别对待,骚动席卷而来,作品不断涌现,激情一浪高过一浪。突然,这壮丽的人性的喷发就像它的产生那样,颤栗着,节节地崩溃了,戏收场了,美国精疲力竭了,以后几百年泰晤士河的湿凉的灰雾笼罩着思想:在仅有的一次冲锋中整整一代人遍历了激情的所有跌宕起伏,那满溢的、狂躁的灵魂猛烈地冲出胸膛——现在这个国家躺在那里,心疲神倦,精疲力竭;一个吹毛求疵的清教主义关闭了剧院,锁起了热情的言论,在最高人性表示过所有时代最狂热的忏悔的地方,在燃烧的一代人经历了数十代人命运的地方,圣经重新获得了发言权,像神一样的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