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德)托马斯·曼    更新时间:2013-11-07 15:15:30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呆愣愣地瞪起眼睛望着苍茫的暮色。 
  这是勒林引起的!还不如说,是勒林看出了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他先用上粗暴的词句,把问题实质赤裸裸地指给他看,不然,什么都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郁的烟雾里呢! 
  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就这样跨着疲惫而一往直前的脚步,向前越走越远。 
  路上他经常闻到茉莉花的香气,但一直找不到茉莉花树。这时茉莉还根本不会开花,可是他一到户外,总是闻到茉莉花甜丝丝的、令人沉醉的香气。 
  倚着围墙似的斜坡有一条小路,斜坡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株树木。小路的拐角处有一条长凳。他在凳上坐下,凝视前方。 
  小路的另一侧有一片倾斜而下的干枯的草地,草地的下方有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小河笔直向前伸展,位于公路的另一边,两岸是一排白杨。那边,沿着淡紫色的地平线,有一辆农家的汽车笨重地、孤零零地往前驶去。 
  他坐着,呆愣愣地望着前面,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因为别的什么都没有动静。 
  而他却一直闻到茉莉花浓郁的香气! 
  整个世界都散发出一股雾气,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寂静中是一片湿热,唤起人们强烈的渴求。他感到必须得到任何形式的解放,在任何地方获得解脱,并让他本人和自然界的饥渴能在一场狂风暴雨的洗淋后获得满足…… 
  这时他又看到这个姑娘在眼前浮现,穿着素雅的古代服装,玉臂又细又白,它们一定是软软的,凉幽幽的…… 
  然后他犹疑不决地站了起来,越来越快地踏上回城之路…… 
  当他糊里糊涂地站在目的地门前时,心里突然萌起一阵恐惧。 
  此刻夜幕降临,他的周围一片黑暗与岑寂。在这样的时刻,只是偶尔有个别人出现在郊区一带。天上有许多影影绰绰的星星,一轮近乎圆滚滚的明月高悬着。远处,煤气灶发出惨淡的光。 
  他站在她家门口—— 
  不,他本来不想去!可是内心有某种意愿迫使他去,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 
  此刻,当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地仰望月亮时,他的心情仍是如此,位置也丝毫不变。 
  不知从哪儿还射出了更多的灯光。 
  灯光来自楼上,是从四楼地房间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射出来的。这样看来,她没有上剧院演戏,她呆在家里,还没有休息。 
  他哭了起来。他倚在篱笆上哭了起来,满目凄凉。大地又静又渴,而月亮又那么苍日。 
  他哭了很久,因为这样可以使他解一会儿渴,头脑清醒一会儿,也可获得一会地解脱。可后来,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干燥,也更热了。 
  他整个身子又僵住了,显得忐忑不安。他非呻吟不可,为了——为了…… 
  屈服吧——屈服吧——! 
  不!不能屈服,而是应当——!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发胀。 
  一种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冲走了。 
  不过还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软弱无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门的门柄,慢慢地拖着脚步走上楼梯。 
  女仆看到他在这样的时刻来访,不由吃了一惊,不过她说,小姐正好在家。 
  他来,她不必再通报女主人了;敲了几下门后,他本人就很快把伊尔玛的起居室的那扇门打开。 
  他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门,而是让门开着,听其自然;仿佛由于衰弱,他已握不住门的把手,仿佛某种默默的必然性在挥动严肃而近乎忧伤的手势,指挥他站在那边。他觉得有某种独立的、深思熟虑的意念在违抗这种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内心展开痛苦的思想斗争。屈服吧,屈服吧,这样也许是正确的——非这样不可。 
  他敲门后听到一声轻咳,似乎想清清喉咙说话,接着传来她他迎面扑来。当她的内心同一种深沉沉的、惶惑的、无言的痛苦搏斗,而她那娇嫩的手指在他的手里抽搐时,他看到从她长长的丝绸样的睫毛里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两颗泪珠。 
  这时他惊惧地把两只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绝的声音高叫起来,喉头也给咬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这叫我真受不了!” 
  她抬起脸无血色的小脑袋望着他,这样他俩就四目相对,眼睛一直透视到彼此的灵魂深处。从两人的目光中,说明他们已相互爱上了。他们已不再羞羞答答,埋在心底的欢乐而绝望的爱情,这时终于爆发出火花。当他们年青的身子难舍难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贴紧哆嗦的嘴唇第一次天昏地转地长吻时,从开着的窗户中涌入了丁香花的芬芳,此刻冲它是多么浓香扑鼻呀。 
  他把她娇柔的、几乎是苗条的身子扶了起来,张开嘴地哺哺地说些彼此如何相爱的话。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奇怪地浑身战栗起来。她本来认为他在恋爱中忸忸怩怩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德性——在谈情说爱中,他一向感到自己非常笨拙,没有能耐——,此刻在他连续不断的亲吻下,她原来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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