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疲力竭,第二天醒来时,昨天的事恍若梦境一般。我觉得,爱德梅对我提到做我的妻子,是想用骗人的诱饵,无限延宕我的希望;至于巫师的话产生的效果,我一回想起来便感到深深的屈辱。无论如何,这种效果已经产生了。这一天的激动在我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我已不再是昨天的那个人,我永远不应重新完全变成莫普拉岩的那个人。
日上三竿,一早上我都用来弥补一夜未眠的那几小时。我没有起来,却已听到院子的石子地上响起德·拉马尔什先生的马蹄声。每天他都在这时来到;每天他都同我一样早地看到爱德梅,甚至在她想说服我,相信她属意于我的那一天,他也在我之前冷冷地吻到这只属于我的手。想到这件事,我不免满腹狐疑。如果爱德梅真想嫁给另一个人,而不是他,她怎能忍受他守在身旁呢?兴许她不敢把他支使开,兴许该由我来这样做。我不知道我进入的社会圈子的习俗。本能促使我沉湎在满怀激情之中,本能在大声说话。
我匆匆穿上衣服。我脸色苍白,衣冠不整地走进客厅;爱德梅也脸色苍白。上午雨蒙蒙,凉丝丝。大壁炉里已生起了火。她埋在高背靠椅里,一面打盹,一面烤她那双小脚。在生病的日子里她就是这样慵倦麻木的。德·拉马尔什先生在房间的另一头看报。看到昨天的激动使爱德梅比我更加疲惫,我觉得自己的气消了,走近她无声无息地坐下,动情地瞧着她。
“是您吗,贝尔纳?”她对我说,一动不动,也不睁开眼睛。
她的肘支在圈椅扶手上,双手优雅地交叉着,托在下巴之下。那时节,妇女们几乎一年四季双臂半裸。我看到爱德梅的手臂上有一小条橡皮膏,不禁卜卜心跳。这是一道轻伤,昨天我在窗口的铁栅上划破的。我轻轻掀起一直垂落到肘上的花边,她打盹儿使我胆子大起来,我将嘴唇贴到这令人心疼的伤口上。德·拉马尔什先生可以看到我;实际上他在看我;我蓄意采取行动。我渴望跟他争吵起来。爱德梅在打哆嗦,脸涨得通红;随即又恢复肆无忌惮的揶揄神态。
“说真的,贝尔纳,”她对我说,“今儿上午,您像个宫廷神甫那样风雅。昨夜您没有写下几首情诗吗?”
这种嘲弄古怪地侮辱了我;但轮到我变得自信。
“是的,昨夜我在教堂的窗口旁写了一首,”我回答,“如果写得不像样,堂妹,那是您的过错。”
“您要说,这是您受到教育的过错。”她激动起来,说。
她天生的傲岸和活跃显露出来时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风姿绰约。
“我认为,我受到的教育确实太多了,”我回答,“如果我进一步听从我天生的理智,您就不会这样嘲笑我。”
“我确实觉得,您在跟贝尔纳斗智,玩弄比喻,”德·拉马尔什先生说,一面淡然地折起报纸,走近我们。
“我对此无所谓,”我被这种傲慢无礼所刺伤,回了一句,“让她对您这样的人保持风趣吧。”
我站起身,准备跟他对峙,但他似乎没有觉察;他带着难以想像的悠然自得倚在壁炉上,俯向爱德梅,用柔和的、近乎亲切的嗓音问:
“他怎么啦?”仿佛在询问他的小狗的健康状况。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爱德梅用同样声调回答。
然后她起身又说:
“待在这里我头太痛。请把手臂给我,上楼到我房里去。”
她倚着他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
我在等待,决意一等他回到客厅来,便侮辱他;可是神甫进来了,不久,我的叔叔于贝尔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谈论的主题与我格格不人(几乎全部谈话内容都是如此)。我不知该怎么去报复,面对叔叔,我不敢放肆。我感到我应该尊重主人的好客,留个面子。在莫普拉岩,我从不这样竭力克制自己。愤怒和侮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在等待复仇中,我几乎熬不下去。骑士好几次注意到我脸色改变,好心问我,我是否病了。德·拉马尔什先生好像既没发觉什么,也没怀疑到什么。惟有神甫仔细观察我。我看到他的蓝眼睛不安地瞧着我,他的眼睛天生的洞察力通常总是被掩盖在胆怯的神情中。神甫并不喜欢我。我很容易看出来,他跟我说话时,温柔、诙谐的举止便不由自主地变得冷淡;我甚至注意到,我一走近,他的脸就随时会挂上愁容。
我感到几乎要昏厥过去,我忍受的自我约束不符合我的习惯,超过了我的力量所限,我走去扑倒在花园的草地上。我激动时,这是我躲藏的地方。这些大橡树,这挂在树枝上的百年地衣,这些树的淡白芬芳的花朵——隐藏着的痛苦的象征,它们是我童年时的朋友,只有它们在我重新见到时毫无改变,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自然界中。我双手掩住脸;我记不起平生的哪次灾难中,曾遭遇到更令人不幸的痛苦。随后我感受到非常真切的不幸,说到底,我不得不认为自己摆脱了“强盗”艰苦危险的营生后,幸亏遇到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温情、关怀、财富。自由、教育、好建议和好榜样。为了从一种心灵状态过渡到相反的一种,从恶到善,从痛苦到享受,从疲惫到休憩,不用说,人必须受苦,在新命运的孕育中,身上所有的弹性部位都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程度。因此,临近夏天时,天空笼罩起乌云,颤抖的大地好像在暴风雨的袭击下濒于毁灭一般。
这时,我一心只想寻找一个办法,满足我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仇恨,又不流露、甚至不让人怀疑到我能在爱德梅那里自诩的秘密关系。尽管在莫普拉岩,誓言的神圣算不了什么,正如我说过的,我只看过几首骑士谣曲,我却对忠于誓约怀有传奇般的热爱之情,这几乎是我具有的惟一美德。向爱德梅作出的保密的诺言我坚持不懈地信守着。我心想:
“我难道果真找不到情有可原的借口,扑向敌人并扼死他吗?”
说真的,对付一个好像决意待我礼貌周全、殷勤备至的人,这不是一件易事。
我困恼万分,竟忘了吃晚饭的时刻;待我看到夕阳西下,隐没到宫堡的塔楼后面,我才为时已晚地想,我不出现大概已引起注意,我回去不可能不遇到爱德梅的突兀盘问,或者不受到神甫的冷眼窥视。他好像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我蓦地发现他的目光看到我良心的最深处。
我决计直到夜里才回去;我躺在草地上,试图睡着,让我要炸裂的脑袋休息一下。我确实睡着了。待我醒来,月亮升上了傍晚依然火红的天空。使我战栗的响声十分轻微;有的声音在震响耳鼓之前先敲响心扉,爱情最细微的流露有时能深入到最坚韧的肌体中。爱德梅的嗓音在不远处的叶丛后刚提到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在做梦,一动不动,屏息敛气,侧耳聆听。她同神甫一起上隐士家里去。他们站在草叶遮得密不可见的小径上,止住脚步,离我五六步远,小声交谈;在说悄悄话时,这种明显不一般的方式引人注意,事关重大。爱德梅说:
“我担心他同德·拉马尔什先生大吵大闹;或者更加严重,谁知道呢?你们不了解贝尔纳。”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远离此地,”神甫回答,“您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断受到一个强盗的非礼对待。”
“不用说,这无法生活。自从他来到这里,我便没有一刻自由。我关在卧房里,或者不得不寻求朋友们的保护,不敢越雷池一步。我至多是下楼,穿过回廊时总是先派勒布朗去窥探一番。可怜的老小姐从前看到我勇气十足,如今以为我疯疯癫癫。这种约束可憎可厌。我得先插好门栓才能睡觉。您瞧,神甫,我不携带一把匕首,就不敢走路,活脱脱好像西班牙谣曲里的女主人公。”
“如果这个卑鄙的家伙遇上您,恐吓您,您就会给他腰部捅一刀,对不?这样的机会不能让它出现。爱德梅,必须找到办法,改变危若累卵的处境。我想,您一直不愿对您父亲袒露,您在莫普拉岩被迫同这个强盗作了可怕的交易,使您父亲斩断同他的友谊。不管怎样……啊!我可怜的爱德梅,我不是一个血性男儿,但我一天二十次哀叹,我作为教士的品格不允许我向这个人挑衅,使您永远摆脱他。”
这种慈悲为怀的遗憾,在我耳边无邪地道出,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蓦地跳将出来,哪怕为试探一下神甫好斗的脾气;但我很想发现爱德梅对我的真正感情和真正意图,便按住不动。
“您放心吧,”她随和地说,“如果他厌倦了我的耐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戳进他的面颊。我有把握,流一点血会使他的热情平静下来。”
他们走近几步。
“听我说,爱德梅,”神甫又站住说,“我们不能当着帕希昂斯的面谈论这事;我们别议而不决。您同贝尔纳已濒临危机。我的孩子,我觉得,您没有竭尽所能,预防可能落到我们身上的不幸;因为凡是对您不妙的事,也对我们大家不妙,而且一直打入我们的心底。”
“我在倾听您的话,我的良师益友,”爱德梅回答,“责备我吧,给我出主意吧。”
这时,她倚在树上,而我躺在这树根旁的灌木和草丛中。我想她可以看到我,因为我清晰地看到她;可她却远远没有觉察到,我在端详她美若天仙的脸孔,和风不时将婆娑的树影和月亮洒在树林里的晶莹的白光吹拂到她的脸上。
“我说,爱德梅,”神甫在胸前抱起手臂,不时拍拍脑门,又说,“您没有清醒地估量您的处境。有时您处于困境,失去一切希望,想一死了之(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您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有时,我要对您说,哪怕会使您恼火,您轻率地,不在乎得令我惊讶地看待您的危险。”
“这最后一点责备有点微妙,我的朋友,”她回答,“让我辩白一下。您的惊讶来自您不了解莫普拉家族。这是一个难以驯服、难以改变的家族,只能出现‘大头棒’或‘强盗’之类的人。这些人即使被教育刨得四面光滑,仍然留有很多结头:至高无上的傲慢,铁的意志,深深蔑视生活。您看到,尽管我父亲仁慈得可爱,有时却很激动,竟然将鼻烟壶甩在桌上打碎了,那是当您关于政治的议论压倒了他的观点,或者当您下棋赢了他的时候。至于我,我感到我的血管很粗,仿佛我出生在人民高贵的行列里,但我不相信有哪一个莫普拉由于举止优雅而在宫廷声名显赫。我生来勇敢,您怎能让我不轻生呢?我也有过软弱的时刻:垂头丧气,哀叹自己的命运,竟是一个十足的女人。无论是使我恼怒,还是威胁我,强大的家族的血液便激荡起来;由于不能摧毁敌人,我便抱起手臂,哈哈大笑,可怜敌人要使我恐惧。瞧,神甫,您不觉得这夸大其辞吧;因为明天,兴许今晚,我说的话可能实现:这把镶螺钿的刀不像英雄好汉的刀,却是把好刀,瞧,堂马尔卡斯将它磨得锋利了(他擅长磨刀),我日夜不离身,主意已经打定。我的手腕不够有力,但我会戳上一刀,就像我会抽马一鞭子那样。这样做过以后,我的名誉就太平无事了;我的生命系于一发,取决于这几天晚上贝尔纳先生多喝或少喝一杯酒,取决于一次会面,取决于他以为在德·拉马尔什和我之间发现的一瞥,取决于兴许毫无意义的事!怎么办?我忧伤烦恼时,能抹掉过去吗?我们不能撕掉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页,可是我们能把书扔到火里。在一个晦气的日子里,命运引导我去打猎,使我迷失在森林里,遇上一个莫普拉,他把我带人匪巢,而我摆脱了受辱、也许是死亡,却永远将自己的生命同一个野孩子的生命联结起来,他丝毫没有我的准则,没有我的观点,没有我的同情心,兴许(我应该说无疑)永远掌握不了,这种命中注定的事,即使我通宵达旦地哭,我能防止得了吗?这一切真是个不幸。我一直处在幸福的命运璀璨的光华之中,我是老父亲的骄傲和快乐,我快要嫁给一个我所尊敬、讨我喜欢的男子;任何痛苦,任何恐惧都不曾挨近过我;我既没经历过不安全的日子,也没经历过不眠之夜。嗨!上帝不愿意这样美好的一生就此完结;愿它的意志得以实现!有的日子里,我觉得,失去一切希望似乎不可避免,我以为自己死了,我的未婚夫成了鳏夫。没有我可怜的父亲,我会为此真正开颜大笑;我不习惯恐惧和不快,只要我稍一经历这些感情,我便厌倦生活。”
“这种勇气很了不起,不过太可怕!”神甫用变了的嗓音大声说。“这近乎决心自杀,爱德梅!”
“噢!我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她冲动地回答,“不过,如果我的名誉不是完好无损地经历过这些危险,我就不会同生命讨价还价。这一点,我不会逆来顺受,只要想起我从不敢想的过错,便有受辱之感,这样失过身的生活我永远不会接受。如果上帝在这方面对我十分苛求,我需要在耻辱和死亡之间作一抉择……”
“您永远不会蒙受耻辱,爱德梅;这样圣洁的心灵,这样纯洁的心胸……”
“噢!亲爱的神甫!不管怎么说,我也许不如您想像的那么洁身自好,在宗教上我并不十分正统,您也不十分正统,神甫……我不很关心上流社会,我不喜欢上流社会;我既不怕,也不藐视舆论,我永远不会跟它打交道。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美德的准则有力地阻止我沉沦,如果邪恶的精灵在怂恿我的话。我读过《新爱洛绮丝》,潸然泪下。由于我是一个莫普拉,无可变更的骄矜,我永远不能忍受男人的淫威,不能忍受丈夫打的耳光,更不能忍受情人的粗暴;拒绝哀求,却向武力屈服,这只属于做附庸的心灵和卑怯的性格。美丽的牧羊女圣女索朗日宁愿头颅落地,也不愿屈从领主的权利。您知道,莫普拉家族母女相传,要在贝里的女保护神的名下受洗。”
“是的,我知道您很骄傲能干,”神甫说,“我尊敬您,超过对上流社会任何一个女人。我希望您自由地生活,攀上一门般配的婚事,完成人类家庭中出色的心灵善于发扬光大的作用。况且,您对您父亲是必不可少的;您的死会加速他进入坟墓,纵然这个莫普拉还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驱除掉这些阴郁的思想和极端的决心吧。在莫普拉岩的那次奇特经历不会是别的,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大家在这恐怖之夜都经历了噩梦,现在该是惊醒的时候了;我们不能像孩子那样老是发怵;您只该作出一个决定,就是我告诉您的那个决定。”
“神甫,这个决定我认为最无法作出。我以世上和人类心中最神圣的事物起了誓。”
“以威胁和暴力得到的誓约,对任何人都没有约束力,人类的法律宣布它无效;尤其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说,神圣的法则解脱了人的良心。倘若您是正统教徒,我就上罗马去,而且徒步行走,使您解除这样鲁莽地许下的心愿;但您并不听从教皇,爱德梅……也不听从我的话。”
“这样的话,您要我背信弃义吗?”
“您的心不会背信弃义。”
“我的心也许会背信弃义!我起过誓,因为我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并能当场自尽;当时我手里有把刀,比这一把大三倍。我想活下去,尤其想重见我的父亲,并抱吻他。我的失踪引起他的烦恼不安;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甘愿献出我不死的灵魂。我昨儿晚上还跟您说过,我又重申了我的诺言,而且毫无约束;因为在我同我可爱的未婚夫之间有一堵墙。”
“您怎能这样不谨慎呢,爱德梅?正是这一点我无法理解您。”
“这个嘛,我相信如此,因为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爱德梅表情古怪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您应该开诚布公地跟我谈话。这儿只有我能给您出主意,因为只有我以天主教对忏悔保守秘密那样神圣的友谊作为保证,使您能对我无所不谈。您这就回答我吧。您难道看不出您是多么可能同贝尔纳·莫普拉结婚吗?”
“这件必不可免的事怎会不可能呢?”爱德梅说,“否则就只有投河;否则就只有注定不幸和绝望;因此,我就只可能嫁给贝尔纳·莫普拉。”
“我不会为这荒唐而可悲的结合履行我的圣职,”神甫大声说,“您居然要做这个强盗的妻子和奴隶!爱德梅,您刚才说,您不能忍受丈夫打的耳光,更不能忍受情人的粗暴。”
“您认为他会打我吗?”
“他不杀掉您就算好的了!”
“噢!不,”她淘气地回答,把手里的刀抛了抛,“我会先杀了他。莫普拉也会受制于人!”
“您在说笑话,爱德梅,噢,我的上帝!想到这样一场婚姻,您还说笑话!即使这个人爱您,尊敬您,您想过他听不懂您讲话,他思想粗俗,语言委琐吗?想到这样的结合会令人恶心吗?伟大的主呀,您用什么语言跟他讲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