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儿又一次想站起来,扑向这个诽谤我的人;但我按捺住气愤,爱德梅讲话了。我又侧耳细听。
“我非常清楚,三天后我准定只有抹脖子;不管这样还是那样,既然事情总要发生,为什么我就不能朝前一直走到不可避免的一刻呢?不瞒您说,我有点留恋生活。凡是到过莫普拉岩的人都一去不复返。我呢,我非但没有死在那里,反而同它结上了姻缘。那么,我就笔直走向我的婚礼之日,如果我觉得贝尔纳太可恶,舞会以后我会自杀。”
“爱德梅,眼下您头脑里充满了奇思怪想,”神甫极不耐烦地说,“上帝保佑,您的父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他已答应了德·拉马尔什先生,您自己也答应过。只有这个诺言是起作用的。”
“我父亲会愉快地同意这门直接延续他的名字和世系的婚事。至于德·拉马尔什先生,他会解除我的诺言,用不着我费心向他提出;他一旦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度过两小时,便不需要其他解释。”
“如果他认为,您经过一次不幸的遭遇,虽然清清白白脱险,仍然玷污了您的名字,那么他就不配得到我对他的敬意。”
“我脱险全靠贝尔纳!”爱德梅说,“我要感谢他,尽管他有所保留,提出条件,就强盗而言,他的行动是了不起的,难以想像的。”
“上帝不容许我否认,教育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发展了良好的品质;正是由于这好的方面,还可能让他理智一点。”
“受教育吗?他永远不会同意;即使他同意受教育,他也不会比帕希昂斯更有造就。人的身体按动物生活来培育,思想就再也不能按智力的尺度来屈伸了。”
“我相信是这样,我谈的不是这点。我说的是要同他进行一次解释,让他明白,为了他的名誉起见,他应免除您的诺言,同意您跟德啦马尔什先生结婚;否则,这只是一个粗人,不值得别人尊敬和体谅;他应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和不理智,从而做得聪明和正派一些。您硬要我保守秘密,那就解除我的约束吧,请允许我向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保证您取得成功。”
“我向您担保恰好相反,”爱德梅说,“况且我不会同意。不管贝尔纳怎么样,我坚持要同他交锋后光荣归来,如果我按您的愿望去行动,他便有理由相信,我至今一直不光彩地玩弄了他。”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信赖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体面和智慧。让他自由判断您的处境,由他来决定取舍。您完全有权把您的秘密告诉他,您可以对自己的荣誉放心。倘使他卑怯,把您扔在这样的处境中不管,您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躲到修道院的铁栅后面,避开贝尔纳的激烈行动。您在修道院里待上几年,假装戴上面纱。年轻人会把您忘掉;人们会再还您自由。”
“这确实是谁一合情合理的主意,我已经想到过;可是,还不到采取这一步的时候。”
“那是当然。必须试一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盘托出。如果他心地高尚,像我想像的那样,他会把您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负责调开贝尔纳,或者通过说服,或者通过强制手段。”
“请问用什么强制手段,神甫?”
“一个贵族按我们的风俗对同地位的人所能采取的强制手段,即用荣誉和长剑。”
“啊!神甫,您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这正是我一直力图避免的,我将来要避免的,哪怕付出生命和荣誉!我不希望这两个人发生冲突。”
“我可以想像;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理所当然地受到您的重视。很明显,在这场冲突中,危险不会在德·拉马尔什先生那方面。”
危险是在贝尔纳那方面!”爱德梅使劲叫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只会摆弄棍棒或弹弓,如果德·拉马尔什先生同他挑起决斗,我怕德·拉马尔什先生手下无情。这种想法怎会来到您脑子里呢,神甫!您准定很恨这个不幸的贝尔纳!难道我竟让我的未婚夫杀死他来感谢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不,不,我不能忍受别人向他挑衅,侮辱他,也不能忍受别人作难他。他是我的堂兄,一个莫普拉,差不多是个哥哥。我不能忍受别人把他逐出这幢房子;我宁可自己离开。”
“这种感情非常豪侠,爱德梅,”神甫回答,“您居然这么热烈地表达出来!我非常困惑,如果不怕冒犯您,我就会向您实说,对年轻的莫普拉的这种关切使我产生奇怪的想法。”
“那就说出来吧。”爱德梅有点冷不防地说。
“如果您要求的话,我就说出来;这就是,您看来对这个年轻人抱着比德·拉马尔什先生更强烈的兴趣,我愿意保持相反的想法。”
“哪一个最需要这种关切,坏教徒?”爱德梅含笑说,“难道不是那个不曾受过启蒙教育的心肠变硬的罪人?”
“爱德梅,您究竟还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吗?以上天的名义,别开玩笑!”
“如果您所谓爱是指信任和友谊,”她严肃地回答,“那我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如果您是指同情和关切,那我爱贝尔纳。剩下要知道的是,这两种爱哪种更强烈。这只关系到您,神甫,我可不怎么关心;因为我感到,我只热烈地爱着一个人,这就是我父亲,我只热烈地爱着一样东西,这就是我的责任。兴许我会留恋少将的关心和忠实;我向他宣布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不得不让他烦恼困苦,我会为此难受;但这种需要不会使我陷入任何绝望的情感中,因为我知道德·拉马尔什先生很容易自我宽慰。我不是说着笑的,神甫;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轻浮、有点冷冰冰的人。”
“如果您仅仅这样爱他,那也很好;人生痛苦那么多,少去一样而已;可是,我知道这种冷漠的感情之后,失去了最后的希望,我原本还想看到您甩开贝尔纳·莫普拉。”
“得啦,朋友,别难过:要么贝尔纳对友谊和忠诚很**,将来变好,要么我就摆脱他。”
“用哪种办法呢?”
“进修道院的大门,要不然就进坟墓之门。”
爱德梅这样平静地说着,晃动她的黑长发,长发散落在她的肩上,一部分遮住她苍白的脸。她说:
“啊,上帝会来帮助我们的;在危险中怀疑他是愚蠢和不虔诚的。我们是无神论者,才这样泄气吗?去看看帕希昂斯吧,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格言,使我们安心;他是年迈的权威,什么事都能解决,却不熟悉任何一件事。”
他们走远了,而我却呆若木鸡。
噢!今夜跟上一夜是多么不同阿!我刚在生命旅途中迈出崭新的一步,并不是走在鲜花盛开的小径上,而是走在陡峭的峻岩上!如今,我了解自己的角色所有真正可恶之处,我适才从爱德梅的心坎里看出我引起她的恐惧和厌恶。什么也不能平息我的痛苦,因为什么也不再能激起我的愤怒。她丝毫不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她既没有耍弄他,也没有耍弄我;她不爱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怎能相信,这种对我的怜悯宽容,这种对誓约的忠贞不渝,就是爱情呢?当我摆脱狂想时,我怎能相信,为了抵挡我的激情,她需要爱别人呢?最后,我再也没有办法来对付自己的愤怒!我得到的只能是爱德梅的逃遁或死亡!她竟然得死去!想到这,我的血在血管里冻结了,我的心揪紧了,我感到悔恨的针刺根根穿过我的心。这痛苦的夜晚对我来说,是上天最有力的召唤。我终于理解这些廉耻和神圣自由的法则,而由于我的无知,至今导没和冒读了这些法则。它们使我惊讶万分,我认清了它们;它们明显地得到了证实。爱德梅强有力的真诚的心灵,我看成西奈山上的石板,上帝的手指刚在上面写下永恒不变的真理。她的美德不是假装的,她的刀磨快了,时刻准备洗刷我爱情上的污迹!我非常害怕万一看到她在我怀里断气,非常担心企图战胜她的抵抗时侮辱了她,我会找寻各种各样补救过错的极端办法,使她平息下来。
惟一超过我力量所限的是一走了之;因为与此同时,尊敬的情感产生了,我的爱情可以说改变了性质,在我的心灵中增长,占据了我整个身心。我觉得爱德梅以新的面貌出现了。她不再是眼前使我的感官迷乱的俏丽少女,而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美若天仙,傲岸,大胆,在荣誉问题上毫不含糊,豪爽,具有能跟人结成战斗伴侣的崇高友谊,只对上天有热烈的爱,犹如那些游侠骑士,经历千难万险,穿着金盔甲,行走在圣地上。
从这时起,我感到我的爱情风暴自头脑下降到心灵安宁的地域,我觉得忠诚不再是谜一样的东西。我决意从明天起作出顺从和温柔的行动来。我很晚回去,精疲力竭,饿得要命,激动得瘫了一般。我走进配膳室,拿了一块面包,拌着滚滚泪水吃下去。我倚着灭了的炉子,借着一盏油已耗尽的灯快要熄灭的光;爱德梅走了进来,没有看到我,在食橱中取了几只樱桃,慢慢走向炉子;她脸色刷白,沉浸在沉思中。看到我,她发出一下叫声,樱桃掉下地来。
“爱德梅,”我冲她说,“我恳求您别再怕我;我能对您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我不会解释;不过,我决意要告诉您很多事。”
“您下次告诉我吧,我的好堂兄。”她回答我,竭力冲我微笑。
但她无法掩盖单独跟我相处时感到的恐惧。
我不想留住她;我强烈感到痛苦和她的猜疑的侮辱,我没有权利埋怨;谁也不像我这样需要得到鼓励。
当她离开房间时,我的心简直就要碎了,热泪盈眶,就像昨天在教堂的窗前那样。爱德梅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仁慈心的推动下,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她朝我走来,站在离我的椅子几步远的地方,对我说:
“贝尔纳,您很不幸,这是我的过错吗?”
我无法回答,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我越使劲忍住眼泪,我的胸脯就越止不住抽泣。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人,哭泣都会抽搐;我的哭泣像临终一样痛苦。
“嗨!说说你怎么啦!”爱德梅带着骨肉情谊急切地说。
她竟然将手按在我的肩上。她急不可耐地瞧着我,一大颗眼泪滚落到她面颊上。我跪倒在地,力图跟她说话,但我无法做到;我好几次只能发清“明天”这个词。
“明天?怎么!明天?”爱德梅说,“你在这儿不埋怨吧?你想走吗?”
“如果您愿意,我就走,”我回答,“说吧,您不想再看到我吗?”
“我不想这样做,”她说,“您要待下去,是不?”
“您吩咐吧。”我回答。
她异常惊诧地瞅着我;我仍然跪着;她倚在我的椅背上。
“我确信你心地善良,”她说,仿佛她在回答内心的反诘似的,“一个莫普拉决不会半途而废,只要经受住艰难的时刻,你一定会过上高尚的生活。”
“我会过上的。”我回答。
“不错!”她又快乐又天真又和蔼地说。
“我以自己的荣誉起誓,爱德梅,也以你的荣誉起誓!你敢握一下我的手吗?”
“当然敢。”她说。
她对我伸出手来;但她打起哆嗦。她对我说:
“这么说,您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已铁定了心,您永远责备不了我,”我回答。“现在您回到卧房去吧,爱德梅,不用再拉上门栓;您根本用不着,m我;我只按您的愿望去做。”
她仍然惊讶地瞧着我,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走开。她好几次回过身来,想再看一看我,仿佛她不能相信我这样快转变似的;临了,她停在门口,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
“您也得去休息;您累了,您很忧郁,两天来大为变样。如果您不想叫我难受,您就得好好照顾自己,贝尔纳。”
她对我点头,表示亲切友好之意。她的大眼睛因痛苦而深陷,其中有难以描绘的神情,怀疑,希冀,挚爱,好奇,轮番地,有时是同时地显现出来。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睡个好觉,不再忧郁。”我回答。
“您会用功吗?”
“我会用功……而您呢,爱德梅,但愿您原谅我引起您的忧伤烦恼,稍为爱我一点。”
“我会非常爱您,”她回答,“如果您总像今晚这样的话。”
翌日,天一破晓,我便走进神甫的房间;他已经起床,正在看书。
“奥贝尔先生,”我对他说,“您几次向我提出,给我上课;我是来请您践约的。”
夜里我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句开场白,我想对神甫有所保留。我其实并不憎恨他,我感到他很善良,他只恨我的缺点,我对他有苦难言。我内心承认,他对爱德梅谈起我的种种恶习,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觉得,他本来可以多强调一点我好的方面,而他只顺便提了一下,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本来对此是不会忽略的。我决计保持冷淡,对他倔做一些。为此,我合乎逻辑地想,在课程进行期间,我应该表现得非常听话,随后,我应该三言两语感谢一下便离开。总之,我想在他担任家庭教师时侮辱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生活依赖我叔叔,除非放弃这种生活,或者忘思负义,他不会拒绝给我教育。对此我算计得很准,不过居心不良;后来,我懊恼不已,向他友好地作了忏悔,请求宽恕。
为了不跳过事件,我按顺序说下去:我转变的头几天,充分报复了这个人多方面根深蒂固的成见;如果不是爱怀疑人的习惯妨碍了他最初的动作表现得体,他该得到帕希昂斯命名的义士称号。他长期受到迫害,在他身上发展了本能的恐惧感,他保持了一生,使他更难信赖人,变得格外会阿谀逢迎,兴许格外会使人动心。后来我在许多正直的教士身上注意到这种性格。他们一般都具有仁慈心,却缺乏友谊感。
我想让他不舒坦,我做到了。怨恨给了我灵感;我的举止像个真正的贵族对待他的手下人。我动作优雅,聚精会神,彬彬有礼,冷若冰霜。我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我为自己的无知脸红;为此,我打定主意,敢于面对他的观察,同时责备自己一无所知,撺掇他教给我最基本的知识。上完第一课,我已经能看透他深邃的目光,从中看到由冷淡转为亲切意味的情感;我对此完全始料不及。他以为赞扬我注意力集中和聪明,就解除了我的武装。
“您太抬举我了,神甫先生,”我回答他,“我不需要鼓励。我压根儿不相信自己聪明,不过我确信自己没走神;我全力以赴地埋头学习,是为自己着想,没有理由让您恭维我。”
说完,我向他致意,抽身回到房间,马上做他布置的法文翻译练习。
我下楼吃午饭时,看到爱德梅已经知道我实践了自己昨天的诺言。她先向我伸出了手,午餐时几次称我为好堂兄,以致德·拉马尔什先生表现出惊讶或某种责备,而他的脸平素是一无表情的。我希望他寻找机会问我,解释一下我昨天粗野无礼的话。尽管我决意在这次交谈中保持稳健节制,但他极力要回避谈话,我感到伤了面于。对我的署骂这样无动于衷,等于一种蔑视,我难以忍受;但是,担心引起爱德梅的不快,给了我自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