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亡灵的日期届满,我们又回到了颐和园,卡尔小姐继续给太后画像。太后对此显然已经有些厌倦,因为有一天她曾问我这事何时才能完成。太后担心冬天到来之前画像还不能完成,到那时候我们就要回紫禁城了,她说,在那儿画像恐怕不太方便,而且会带来很多麻烦。我就告诉她这事容易安排,太后不必为此事烦心。
在我为太后摆了几天姿势之后,太后问我卡尔小姐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并说她要是有意见的话,我可以告知她这是太后的谕旨,对此我们是不敢有任何微词的。那样的话,卡尔小姐那儿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然而,真正的麻烦其实来自太监,他们对太后关于“对卡尔小姐要以礼相待”的指令毫不在意。当然卡尔小姐并没有觉察到这点。为了使他们表现得更好一点,我威胁说要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报告给太后,这样一来倒是能见效一时,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又故态复萌了。
八月初,太后总要亲自参加菊花的移载,这也是太后所喜爱的花。所以太后每天都要领着我们到湖的西岸,帮着我们一起剪取幼枝,然后插到花盆里。我对此很是惊讶,因为它们没有根,只有茎和蕾,但太后向我保证:插下的这些幼枝很快就会长成好看的花。每天我们都去给那些花浇水,直到它们生出芽根。如果不巧碰到下大雨,太后就会吩咐几个太监仔细地用席子盖好,这样它们就不会被大雨所摧折。这是太后的一大嗜好,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她上心,如果必要的话,就连每日例行的午睡也可以放弃,为的是亲自侍弄这些花。她还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照看她的果园,园子里,种植着苹果树、梨树,以及诸如此类。我还注意到了另外的一点,那就是:等到春夏一过,太后就变得阴郁易怒,整天愁眉苦脸,而冬天则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她最恨寒冷的天气。
八月的一天,太后偶染微恙,为头痛所苦。这是我头一回见太后生病。虽然如此,这天早晨她还是照常起床、上朝,但午饭却没有吃,并很快躺回了床上。几个太医被召来了,他们轮流为太后把脉。这根本就是一项仪式:太医跪在床边,太后伸出她的手臂,搁在一个专为此种用途而制作的小枕头上。诊毕,每个太医都写下一张处方,但他们开出的方子各不相同。我们把这些方子递呈给太后,太后从中挑出她认为最好的一剂,取药煎汤,先由两位老妈子和太医本人当面尝过,太后再放心地服下。
这些日子下了不少雨,天气非常炎热,一年的这个季节里,气候又总是很潮湿,于是,苍蝇便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如果说有哪种东西最让太后厌恶的话,那它必定就是苍蝇了。每到夏天,苍蝇总是很多,但没有今年的如此叫人讨厌。五花八门的驱蝇手段全都使上了,每个门口有一位太监把守,各人手持一柄拂尘,严阵以待。
在宫里,蚊子们倒是没给我们制造过什么麻烦,事实上,打从我进宫以来,还从未见到过一只蚊子。但这些苍蝇的确是最可恨的东西,不管我们怎样防范,到头来总能在房间里找到它们的身影。一旦飞临在太后身上,她就会尖声喊叫。而万一要是降落在吃的东西上,太后就会命人将它们全部倒掉。这种情形往往要弄坏她一整天的胃口,并使她的脾气变得更加糟糕。只要她看见有—只苍蝇在她的近处,就会吩咐当时恰好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去抓住那个该死的苍蝇。我自己就常常接受这样的指派,但我也跟太后一样憎恶那些苍蝇,它们是如此肮脏,只要你抓住它,就会把你的手也弄脏。
生病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后一直闷闷不乐,太医们终日在旁伺候着。她吃了很多不同种类的药,而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末了终于发起烧来。太后最怕发烧,我们不得不整日整夜地陪着她,就连吃饭也需得瞅准几分钟的空闲才能离开。太后的另一个怪癖,就是生病的时候憎恶任何香味靠近她,虽然在她健康的时候简直嗜之如命。对于鲜花,也是如此。她的神经也变得十分脆弱,由于白天无法入睡,时间对她来说就显得非常缓慢。为了打发这冗长乏味的时光,她就谕令一个有些文化的太监,在白天的时候为她读书,所读的多是中国古代的历史、诗歌和其他的杂七杂八。太监给她读书的时候,我们则不得不站在床边,轮流为她按摩双腿,这使得她稍稍显得平静。相同的节目一直持续到她痊愈为止—大约十天之后。
一天,太后问我:“发烧的时候,外国医生通常会给病人吃些什么药?我听说他们会让你吃各式各样的药丸。这样做必定相当危险,因为你不知道它们是用些什么东西做的。中药全都是用植物的根茎做成的,而且不管怎样我总能查出我应该吃什么药,因为我这儿有本书专门解释哪种药治哪种病。我还听说外国医生常常要对病人动刀子,而我们治同样的病却只需用草药。李莲英告诉我,说有一个小太监手腕上生了个疖子,有人劝他上医院。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个弄法,外国医生用刀割开了疖子,把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叫我奇怪的是,我听说那小太监过了两天竟然好了。”接着她又说:
“一年前,有几个外国夫人到宫里来,见我咳嗽得厉害,就给我一些黑色药丸,叫我吞下。我当面不好拒绝,于是只好接过药丸,说呆会儿再吃。然而我到底没敢吃,扔掉了。”我自然只好回答说自己对医学懂得不多,但她回答说,她曾见我在不舒服的时候服用外国药。又说:
“我当然也知道,在京里有许多人是相信外国药的,就连我的亲戚中也有几位是支持外国医生的。他们设法不让我知道,其实我清楚得很。不管怎样,他们吃那种东西,是自己找死,没我什么事。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们病的时候我不派太医去看他们的缘故。”
太后从病中完全恢复之后,常常用大量的时间去游湖,有时候坐敞篷船,有时候坐小汽艇,乐此不疲。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总是坚持要划到湖的西边去,这里的湖水很浅,小汽艇总是搁浅,这似乎让太后很开心,她只是喜欢汽艇底部陷入泥潭的那种感觉。此时,敞篷船便靠过来,我们弃艇登船,转到最近的山顶上,观看太监们费尽力气从泥潭中拖出汽艇。这也是太后的一宗怪脾气,视别人的烦恼困苦为一种赏心乐事。太监们对她的心思摸得极透,逮着机会,便做一些他们认为能让太后发笑的事。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太后也总是远眺他们的表演,但一旦产生严重后果,或者不小心造成什么意外,太后就要严令责罚。如此说来,上述为取悦太后而做的这些事,也颇不容易。
太后的另一种怪癖,就是好追问。举个例子吧:正如我前面所讲过的,太后有个规矩,用膳之前要吃点甜食,吃完之后,剩下的往往分赐给御前女官们。有时候我们实在太忙,顾不上去吃,太后很快就会发觉。有一天,太后用完膳,她走过来,想透过窗户看看我们在干什么,一眼瞧见几个太监正在吃她赏给我们的甜食。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将她的甜食再拿回来,大家都以为她还想吃点。我知道肯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她看了看剩下的甜食,发现所剩无几,便问:是谁吃了这么多?然而没人回答—我们都吓得不敢做声。我思索片刻,觉得最好是告诉她实话,因为我肯定她已经知道了。于是便对她说,我们实在太忙,全然忘了那些甜食,几个太监正好过来,便擅自吃了,而且他们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很高兴太后给了我这样一个告发这些太监的机会。太后说,如果她打算让太监们吃甜食,自会另行赏赐,她一片好心赏赐给我们这些甜食,却不曾想我们并不领情,反倒让太监给吃了。又转身对我说:“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实话,其实我自己也已看到了。”她命令将这几个太监每人罚薪三月,以为惩戒。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太监们决不会在乎这个,他们自有别的法子挣到比这多得多的钱。
我回到起居室的时候,一位女官对我说:“你不应该把太监的事告诉太后,他们肯定要想法子报复你。”我说,他们不过是些奴才,能有什么法子来害我呢?她告诉我,他们会用最阴险的方法来报复我。我当然也知道这些太监最坏不过,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千方百计加害于我。我想他们没有胆量在太后面前说我的坏话,于是很快把这事给忘了。后来我发现,他们对付任何一个冒犯了他们的女官,惯用的伎俩之一,就是让太后对这个人产生偏见。比如,如果太后告诉某个太监有件什么事应该要做,他会去告诉另一位女官而不告诉我。这样一来,太后就会觉得我太懒惰,每样事都要等她亲自吩咐,自然,另一位女官也就能得到太后更多的信任。虽然太后待我很好,皇后也是如此,太监要想对我做什么手脚,怕也很难,但总归不要轻易得罪他们为好。他们自恃是服侍太后的专职奴才,就拒绝听从任何别的什么人的指令,因而对女官们常常十分无礼,就连皇后也不例外。
岁月如常过,光阴似箭飞,转眼到了八月。皇上又该去日坛祭祀了,这个场合皇上穿着一件红袍。
大约在这段时间,康格夫人请求私人会见,她想见见太后,同时也正好看看画像的事进展如何。太后答复同意接见。这次会见,康格夫人带了她的两位亲戚进宫来介绍给太后,另有一位坎贝尔小姐和一位传教士夫人。因为这次是私人会见,客人都被带到太后的宫里,接见就在平日画像的小殿里举行。虽然太后对画像已经没有了多大兴致,并且多次对我们谈起这点,但在见到康格夫人时,仍谦和有礼,并对她说这幅画像将是一幅杰作。
这天太后的心情特别好,叫我去吩咐太监们把各处的门都打开,让客人们参观。太后亲自在前面带路,一间一间地带客人参观她的房子和古玩。最后来到一间寝室,太后坐下歇息,叫人为客人们端来椅子。这间屋里有不少椅子,但都是太后的御座,虽然外观上与平常的椅子无异,但按规矩,无论什么椅子,只要太后坐过,就马上成为御座,此后没有太后的谕旨任何人都不能坐。
这会儿,太监们端来了专给外人坐的椅子。客人中有一个人冒冒失失地坐到了太后的御座上,我即刻就发觉了,正要上前阻止,太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走过去告诉她,我要给她看一样东西,她自然也就站了起来。困难就在于:虽然太后认为谁也没有权利坐她的御座,希望我能让这位女士离开,但又不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正在我忙着为她翻译的时候,她低声对我说:
“她这回坐到了我的床上。我们最好离开这里吧。”于是,我们领着女士们到了膳厅,用完午餐,就向太后告了别,和卡尔小姐一同回去了。照例,我们又要报告太后:已经送客人们平安离去。太后对我说:
“那位夫人真是个怪人,她先是坐在我的御座上,后来又坐到我的床上。她多半不知道御座是个什么东西,没准还要笑我们呢。我敢说中国的习俗礼仪要远比他们的高级。还有一件事—你是否注意到康格夫人来的时候,在院子里交给卡尔小姐一个小包?”我回说,我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着个小包样的东西,但不知道包里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太后叫我去问问卡尔小姐是什么。那时候我已经从太后那儿得到过许多古怪的命令,好歹慢慢习惯了,也只好利用自己的判断力去执行这些命令。因此,我并没有去问卡尔小姐,而是着手自己去探寻个究竟。等到我四处寻找那个小包时,发现它神秘地失踪了,我遍寻不得。这使我很是烦恼,因为我知道:太后总希望自己的指示能最快地被执行。正当我在全力搜寻的时候,一个太监过来对我说:太后叫我。我自然只好去见太后,没等她开口,我就先向她报告:卡尔小姐睡了,所以现在还没问她小包的事,等她一起来我就再去问。太后说:“我不希望卡尔小姐想到是我让你去查问她的东西,否则她会认为我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所以你要设法不知不觉地探听出来,不能声张。你是个机灵鬼,能办好这事。”
不久之后,当我陪同卡尔小姐去太后宫里继续画像时,我注意到她正带着那个可疑的小包。我敢向你保证,这对我可真是个天赐良机。到得宫里,卡尔小姐对我说:“你这会儿不必为摆姿势而烦恼了,因为天快黑了,我可以画御座,如果你愿意,可以翻翻这本杂志打发时光。”于是我打开小包,包里除了一本普普通通的美国月刊,什么也没有。我粗略地翻了一下杂志,便找了个托词匆匆离开,去向太后报告。然而,太后已出去游湖去了,我乘着我的轿子尾随而至。当我来到湖边的时候,太后看见我,便派了一只小舢板,渡我上了太后的汽艇。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后笑着说:
“我全都知道了,包里是一本书,卡尔小姐还给你看了。”我不免有些失望,心想这一趟算是白跑了。我早知道那些太监逮着机会就会把这事报告给太后,但我没料到他们已经这么做了。这会儿太后好像甚是得意,只是问了我卡尔小姐是否怀疑她在查问此事。
正当我要回卡尔小姐那儿去时,太后叫住了我,说:“我要跟你说件事,以后凡有外国人进宫朝见,你要跟在皇上身边,这样她们跟皇上说话时,你正好可以为他翻译。”我回答说,只要有外国人出现,我总是陪着的,到目前为止,尚没见任何人跟皇上有过任何谈话。太后解释说,她提起此事,不过是叫我要尊敬皇上,就跟尊敬她一样,只要有来访者出现,就要把自己整个地交给皇上,听由他的调遣。我心里当然很清楚:这不是真正的理由,究其实,她不过是要严加防范,杜绝外国人跟皇上讨论维新之类事情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