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秋节

作者:德龄公主    更新时间:2013-09-10 09:54:42

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它有时也被称为“月节”。

这个名字来自这样一种信条:中国人认为月亮并不总是圆的,只有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才是一个完美的圆。是夜,月亮刚一出现在天空,大家就向月亮祭拜,这样的仪式通常由女官所引导。其他的庆典活动,和端午节并无不同。太后和朝臣们互赠礼品。最后演出一幕描写月宫故事的戏剧作为结束。剧情讲的是:有一位美丽的少女住在月亮上,唯一和她作伴的是一只白兔,人称“玉免”。戏上说,这只玉免从月亮逃到了地球,变成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只住在太阳上的金鸡得知此事,也从太阳上降落人间,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很自然,他们见面了,并且很快堕入爱河。但是,地球上也生活着一只兔子,不过是红色的,他发现了这一切,就索性把自己也变成一个王子,打算向玉兔小姐求爱,要取公鸡而代之。然而,他有个严重的生理缺陷,就是他在变成王子的时候,忘了改变脸上的颜色,还是红彤彤的。这幅尊容,求爱的结果可想而知,最终,公鸡王子大获全胜。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月宫里的仙子发现了这一切,便派了天兵来捉拿她的兔子。结果,兔子被带回月亮,留下金鸡孤身一人,只得怏怏地回了他在太阳上的那个家。

在唱戏的过程中,李总管带着一个年轻人进了院子,来到太后面前磕头行礼。这在宫里是件不同寻常的事,人人为之注目。他是个陌生人,不是宫里的。我在想:这个人是谁呢?我看见走廊另一端有两三个女官在窃窃私语,一边还笑着。最后她们走了过来,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我告诉他们,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说,她们在宫里的时间比我长,应该比我更清楚。不过说老实话,这个人长得确实难看。

这天晚些时候,太后问我是否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并告诉我,他是满族一位大臣的儿子,父亲去世了,他承袭了父亲的封衔,还有大笔的遗产。我很惊讶太后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厌其烦地谈论这个年轻人。我告诉她,我觉得这个人长得不是很好看。太后跟我说话时的表情非常严肃,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天之后,在我为画像摆姿势的时候,我听见太后在房间的那头跟我母亲嘀嘀咕咕。我看见太后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正在给我母亲看,还问我母亲是不是好看。母亲答道:“不是很好看。”太后说:并不是每样东西都要好看。

我怀疑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大约与我有点瓜葛。我已经明显地看出了太后的意思,是要我和这位先生结婚,我开始考虑怎样才能逃过这关。我知道,如果太后执意要我嫁给此人,我也毫无办法。但是,与此同时,我打定主意:与其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尤其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宁可离开这里。

太后回来午睡的时候,说是要跟我说会儿话。闲扯了一会儿之后,她问我是愿意一直留在她身边,还是愿意再去国外。我马上回答说,只要她不嫌弃,我愿意永远伺候她,哪天她对我厌倦了,可以随时打发我走。于是太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有意把我嫁给哪个年轻人,并问我意下如何。我告诉她,我根本不想出嫁,更何况父亲此时正在生病,我要是出嫁,和全家分离,必定使他伤心,没准会加重他的病情。太后说没关系,只要我不出国,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看他。我告诉太后,无论如何我只愿一直伺候她老人家,不愿嫁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太后说:

“我不听你的这些狡辩了,我已经对你母亲说过这事,但叫我奇怪的是,她却说最好先跟你商量,因为你受的教育毕竟和别的女官大不相同。要不是这个缘故,我早就和你母亲安排好了一切。”

我无言以对,只好接着哭。我告诉太后,我可不像别的女官,嘴上说不愿出嫁,心里却一直巴不得快些嫁人,好早日脱离这单调乏味的宫廷生活。我向她许诺,我愿意永远留在她身边,也不想再出国。我解释说,要不是我父亲被派到巴黎,我根本就不会出国。太后说:

“哦,很好,我很高兴,正因为你出了国,对我才更有用;如果你一辈子呆在中国,反倒不能帮我什么了。”接着又谈了很多其他事情,她最后说:“好了,我会让你再去仔细掂量掂量,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年轻人,还有许多别的人可以选嘛。”

这话帮不了我什么大忙,因为我能看得出:太后已经铁了心要把我嫁出去。可不管怎样,这回我总算是逃掉了,又想,下回再提起这事,总还会另有办法可想。此事后来再也没有被提起,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后,我听说这个年轻人和一位亲王的女儿订了亲。就这样,在我看来,一切都圆满地结束了。

八月二十六,又是一个节庆日。满洲王朝立国之初,顺治皇帝为登大位,战斗很是艰苦。八月二十六这天,粮绝,皇帝与军士们只得以树皮充饥,这是他们当时唯一能得到的食物。于是从那时起这一天就成为一个纪念日,直至今日,满洲人都要举行纪念活动,摒弃一切奢华之物,宫中尤其如此。这一天,我们不能吃肉,唯一的食物是莴苣叶包米饭。筷子也是不能用的,只用手抓。这个规矩就连太后也不例外。这样做为的是警醒后代:开国先祖,创业何艰。

眼看着就八月底了,太后的葫芦日渐成熟,这是早春时种下的,太后每天都要领着我们所有人,去看它怎样一天天长大。太后将挑选出那些她认为形状最完美的(也就是腰最细的),系上丝带,以为辨识。有一天,她指着其中一只对我说:

“看见了这个,就使我想起你那会儿穿着洋装时的情景。毫无疑问,你现在穿的这身衣服应该更舒适些。”等到葫芦完全成熟时,它们便被摘下,太后用一把竹刀刮去外皮,再用一块湿布仔细擦拭,然后让它们自干,几天之后渐呈褐色,到那时,它们就被挂起来,作为颐和园的一种装饰。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有一万多只这样的葫芦,形状各不相同。女官们有一项职责,就是用一块软布定期擦拭这些葫芦,以使其外表光洁,还有就是刮擦新摘下来的葫芦,以备宫中之需。对于这项工作,我们谁也比不上太后细心。

一天,我在料理这些葫芦时,不慎将一个老葫芦蒂碰断了,这些是太后特别喜欢的。我很害怕,不敢去告诉太后。一位女官建议我干脆把这东西扔掉,不要声张,因为葫芦太多,太后不可能发现。然而,我最终还是决定去告诉太后,接受必要的处罚。奇怪的是太后没把这当回事,说:

“算了,这个葫芦到底太老了,瓜熟蒂落嘛,随时都会掉的,恰好你去擦拭它,自然就掉下来了,谁也奈何不得。”我说自己太粗心,很是愧疚,尤其我知道这是太后所喜欢的一只,便更加不安。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所有女官都在侍应室,急着想知道我是如何摆脱困境的,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们,她们都说这事要是发生在她们当中谁的身上,少不了一通责骂。又笑着说,受宠的人,到底要好很多。这话让我很不舒服。我把发生的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后。皇后说我跟太后说了实话很好,叫我凡事要小心,有不少人在嫉妒我。

九月初,菊花开始含苞,女官们的职责就是每天前往修剪,每一枝干茎上只留下一个花苞,其余的都剪去。这样的修剪给了这个花苞充分发展的机会,结果必然会开出肥硕壮大的花朵。太后甚至也来帮着做这事,她对待这些植物很是讲究,如果我们的手不是很凉的话,就不许我们碰它们,因为热手的触碰会使叶子卷缩。菊花通常会在九月底或十月初完全盛开。太后有一种令人惊奇的才能,即:在花尚未含苞时,她就能说出每一盆花将来开出来是什么样子。她会说:“这盆开出来的是一朵红花。”于是,我们在花盆里插一根竹签,上写花的名称、颜色。同样,当她断言某处将来会开出一朵白花来,我们又在那里插了一根竹签,写上这些说明。诸如此类。太后说:

“这是你进宫的头一年,对这些事难免会惊讶,但我从未弄错过,不信,等到花开的时候你看吧。”这是真的,一切都不出太后所料。我们谁也不懂她是怎么辨别的,而且,她总是对的。有一次我请她解释其中的奥妙,她说,这是个秘密。

这些日子,画像的工作进展缓慢。有一天,太后问我大约还需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完成,以及,按照欧洲惯例,这样一幅画像应该有怎样的报酬。我回答说,习惯上是付给优厚的酬金。太后却不以为然,她说这不符合中国的习惯,对这样的服务,给钱被认为是一种侮辱。她提议给卡尔小姐授勋,以此作为对她的酬赏,她认为这样比给钱更能让卡尔小姐感激。我当时也不好说什么,便决定等以后有机会再重提此事。

九月里,一个俄国马戏团访问北京,这自然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太后听见这么多人在谈论马戏团,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对她解释一番之后,她表现得很有兴趣,并说很想看看他们的表演。我母亲认为最好让他们来颐和园,他们可以在那儿表演。于是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太后,太后欣然同意,并为演出做好了安排。不久,一切准备就绪,马戏团里的人和动物都驻扎在我们房子的近旁。我们必须自己掏钱喂养那些动物。虽说如此,但为了让太后看看马戏团是个什么样子,花这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们用了两天时间搭建帐篷,以及做各种必要的准备。在此期间,太后接到很多报告,都是关于他们正在做些什么、他们的进展如何之类。

正式表演的前一天,我注意到太后下朝的时候面带怒容,我们都在纷纷探听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母亲和我,说有几个御史上书,反对马戏团进入深宫禁地,因为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他们请求太后打消这个念头。太后非常生气,说:“你们看看,我在这儿还有多少权力,连看场马戏也有人提出反对。我想最好是给马戏团的人一点钱,叫他们走算了。”当然,她的任何想法,我们都只能表示同意。又过了一会儿,太后忽然站了起来,说:“帐篷既已搭好,看与不看他们横竖一样要说话,我何不索性看他一场。”

于是,表演按时举行,太后和宫里所有的人都很高兴。有个节目,是一个小女孩在一个大汽球上走路、跳舞。太后看了特别满意,坚持要他们反复表演了几次。另一个有趣的节目,是高空秋千。自然,除了我母亲、妹妹和我以外,这之前没人看过马戏,太后很担心那个表演者会从秋千上摔下来而受伤。还有一项无鞍骑术表演,也让太后啧啧称奇。太后唯一不同意他们上演的节目,是驯狮驯虎之类的表演。她说把狮虎这样的猛兽带到宫里来很不安全,她宁愿不看这部分的表演。于是马戏团的经理只好领来一头幼象,表演了几个聪明的小把戏。这一节,太后看得很高兴,超过了其他所有的节目。经理见太后这样喜欢,便把那头幼象送给太后作礼物,她欣然接受了。然而,当表演结束之后,我们试着让这头小象再表演它的小把戏时,它竟然动都不动。于是我们只好放弃这种徒劳无功的努力,把它放到宫里与其他的象一起豢养。

总之,马戏团一共表演了三场,最后一场表演时,马戏团经理对我说,他很想表演一场狮虎戏,绝对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而且确实值得一看。我跟太后商量了一会儿,她总算同意了,但提出一个特殊的条件:不能让它们出笼。

那些猛兽被带进场的时候,所有太监围聚在太后周围,狮虎在场上逗留了几分钟之后,太后吩咐太监们走开。她说:“我自己并不害伯,我是怕它们放出来会伤着其他人。”

所有的表演全部结束,马戏团离开的时候,行囊里多出了一万两白银,那是太后赏赐给他们的。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一直在讨论这马戏团的种种妙趣,不过没多久,太后在谈到这个话题时,对整个事情表示了很大的失望。她说,原以为是怎样与众不同的神奇把戏,究其实也不过如此。这又是太后的一个特性:对任何事情的兴致,不会超过五分钟。

太后对我说:“我看外国的技艺,也不见得都很神奇。就拿卡尔小姐所画的这张画像来说吧,我就不认为它是一张什么好画,看上去这样粗粗拉拉的(太后并不了解油画)。再者说,为什么一定要在面前摆个实物才能画呢?平常的中国画家就能画出我的衣服、鞋子等等,只要看一下这些东西就行。依我看,她好像也不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画家。不过我说的这些话,你不要去对她讲。”接下来太后又说:

“顺便问一下,你给她摆姿势的时候谈论过些什么,虽然我不懂她的话,但我还是能看出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你要留心,不要跟她说宫里的任何事,也不要教她说中国话。我听她常常问一些东西在中文里怎么说,不能告诉她。她知道的越少对我们越有利。我看她对宫里的事至今好像还一无所知。她要是看到哪个太监正在受责罚,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真不知她会说些什么呢。想必她会认为我们都是些野蛮人。我注意到,有天我正在发脾气时,你把她引开了。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我发脾气的时候最好不要叫她看见,不然的话她出去以后会议论我。我希望这画像能早点画完。天气凉下来了,我们应该打开衣箱收拾冬装了。你们这些小丫头也需要冬装,我知道你除了洋装外,没有别的衣服。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照例要热闹一番。之后我们就要回西苑了,到那时卡尔小姐怎么办呢?我猜想她大概要回美国领事馆去,然后每天往西苑跑,直到画像完成。这是个大麻烦,可不像现在只有10分钟的车程,那至少要走一个钟头呢。就算这个安排差强人意,那冬天在紫禁城又怎么办呢?你设法去弄清楚:她到底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我趁机告诉太后,卡尔小姐也跟她一样盼着早点完工。但太后只有很少的空余时间能坐下来,所以她能画的时间很少,再者说,太后每天午休的时候,卡尔小姐不得不停止工作,因为她工作的地方就在太后卧室的隔壁。太后答道:

“好了,如果她希望我为了画像而整天坐在那儿的话,那我情愿马上放弃这事。”接着又补充道:“我看你自己也坐烦了,想让我再接着坐,但我早就坐够了。”我自然只好对她说,我非但没感到厌烦,正相反,我很高兴能坐在太后的宝座上,并把这视为莫大的荣耀。我向她解释,卡尔小姐并不希望总是由我来替太后摆姿势,因为如果她亲自摆姿势的话,进度就会更快些。到最后太后干脆说:“你只需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接下来的十天里,我们一直在忙着挑选冬装的衣料,还要为我和妹妹赶制礼服,以备在即将来临的万寿庆典上穿。这些衣服是全套的宫廷冬装,大红缎子上绣着金龙和蓝云,镶金边,灰鼠皮衬里,袖口及翻领是貂皮做的。太后在指示着太监这些衣服要如何如何做,正当此时,我看见皇后向我招手,于是我走了出去。皇后说;

“你快去向太后磕头谢恩,她赐你貂领衣服是一个极大的恩典,这在平常是只有格格才有资格穿的。”于是我回到屋内,瞅准一个机会便跪倒磕头,叩谢太后浩荡圣恩。太后说:

“这是你应得的,为什么我不能把你当格格看待呢?许多格格都不是皇裔。任何职衔均可封诸那些为国效其殊力者。你对我比其他任何御前女官都更有用,而且尽忠职守,勤勉自励。你或许认为,我大概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但我注意到了。你自然当得住格格的封衔,事实上我从来都把你当作格格一样看待,在有些方面还更甚于此。”说着,她回头对一个太监说:“把我的皮帽子拿来。”这帽子也是用貂皮做的,镶珠嵌玉。太后说,她赏我的帽子就跟这一祥,除了顶冠,太后帽子的顶冠的是明黄色的,我的则是红色的。

我自然高兴极了。除了帽子和全套宫装之外,她又赏我们两件平日穿的普通衣服,一是羊皮的,一是灰鼠皮的。接着,又赏给我们另外四件衣料考究的衣服,是黑白狐皮的,镶金边、饰缎带。另外还有两件,一件浅粉红色,绣着百蝶,另一件是红色,绣着绿竹叶。还有几件皮制短外套和几件马甲,也都一齐赏赐给了我们。

我出来的时候,一个女官说我真是很幸运,太后赏赐了这么多衣服,还说她进宫以来所得的赏赐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她在宫里呆了差不多有十年了。我知道她是在嫉妒我。皇后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谈话,便走过来,对她说,我进宫的时候除了洋装就没有其他衣服,要是太后不赏赐我一些合适的衣服,叫我怎么应付呢。这次事件是我和其他女官又一次不愉快时期的开始,最初我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一位太后宫里的女孩发表了一番刻薄的评论。她说,我进宫之前,她是太后最宠爱的人。而我则明白地告诉他,她没有权力议论我,无论用什么方式。当时正在场的皇后责备了她们,说她们这样对待我,总有一天她要去告诉太后。这句话似乎很有效,从此以后她们再也没有来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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