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宫廷装束

作者:德龄公主    更新时间:2013-09-10 09:23:44

第二天我们比平时起得早,穿上了我们的新衣服。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次忍不住自问:这是我自己吗?看上去相当不错,虽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穿过这种服装了。这之前,其他人好像一直认为我们穿上这个准难看。我们的太监见我们穿得这样合身,也很高兴。这时皇后走了进来,她正要到太后的宫里去,经过我们的屋子时就进来看我们准备好了没有,以便和她同去。

当我们来到侍应室的时候,许多人都过来看我们,一边还品头论足,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每个人都说,我们这个样子比穿洋装好看多了,只有皇上例外。他对我说:“我觉得你们的巴黎服装远比这好看得多。”我笑笑,没说什么。他看着我摇摇头,就进了太后的卧室。

李莲英来了,看见我们的样子很兴奋,叫我们马上去给太后看。我告诉他,这么多人都在打量我们,好像我们是些古董。他说:“你不晓得你自己这会儿有多么好看,以后不要再穿那些个洋装了。”

太后一见到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担心在她眼里我们的样子不自然。她说:

“我真不敢相信你和从前的那个丫头是同一个人,快去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说着指指她房里的一面大镜子,“看看你变化多大,我现在才觉得你是我的人了。我要给你们做更多的衣服。”这时候李莲英说二十四日就是立夏了。到了那天,每个人都必须取下金簪,换上玉簪。太后说:

“我很高兴你提醒我这个。我既然让她们换了旗装,自然应该给她们每人一支玉簪。”

李莲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一盒玉簪,都是用纯正的绿玉做的。太后拣了一支很漂亮的递给我母亲,并告诉她,这支簪曾经有三位皇后戴过。又挑了两支很漂亮的,一支给我,一支给了我妹妹。告诉我们:这两支是一对,一支是东太后常戴的,另一支是她自己年轻时戴的。我觉得很惭愧,太后赏赐给我们这么多礼物,我们却无以为报。我们真心实意地谢过太后,尽可能表达出我们的感激之情。太后说:

“我把你们看作是我的人,所以给你们做的衣服也是最好的。我还决定让你们穿完整的宫装,和王妃的一样。你们是我的女官,理当和她们平起平坐。”

李总管站在太后的身后,在那儿对我使眼色。我赶忙跪倒磕头。我记不清这天一共磕了多少回头。头饰很重,我还不能完全适应,磕头的时候总担心它会掉下来。

太后又说,等她七十大寿的那天将为我们封衔。我这里要解释一下,每逢太后十年的整寿,她常常要给某人特恩,这人要么是所喜欢的人,要么是为她做了某事的人,或者是对她有过帮助的人。虽然平时她也会随意提拔某人,但在大寿庆典时所赐的职衔就特别不同了。皇后向我道喜,并说太后正在替我物色一位年轻的王爷,让她娶我。皇后也是个爱打趣的人。

我给父亲写信,告诉他太后赐给我的所有这些恩典。父亲回信叫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忠心耿耿地服侍太后终身,这才不辜负她的思典。

我很幸福。宫里的生活非常愉快。太后总是那样和蔼、慈祥。自从我们改了旗装后,我感觉到她对我们又更加不同了。一天,我们正在月色融融的湖面上泛舟。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有几条小船跟在我们的船后,其中的一条船上,太监们在演奏着悦耳的音乐,用的是笛子,还有一种很像曼陀林的乐器,名叫“月琴”,因为它的外形就像一轮满月。和着节拍,太后轻柔地吟唱着。

太后忽然问我,想不想再次去欧洲。我说,能陪侍太后的左右,我很满足,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太后说,我应该学会吟诗,她可以每天教我。我告诉她,我父亲曾教我读过诗,我自己也瞎写过几首。太后看上去很是惊讶,说: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喜欢诗。以后你要常常读给我听。我这儿有不少书,包括各个不同朝代的诗歌。”

我告诉她,我的国文底子很浅,懂得的不多,不敢让她知道。我只学过八年国文。太后告诉我,宫里熟悉中国文学的人,只有皇后和她。前些日子,她曾试着教那些女官们读书写字,但发现她们是那样懒,于是就放弃了。

父亲曾告诫我,要小心,不要在人前显示自己的才能,除非人家问及。所以我学过诗这事也一直没在外面说过。大家得知此事以后,有些女官对我就更加不友好了,这种状况就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除了这桩不快的事,这个四月算是在快乐中过去了。五月初一这天,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忙碌的一天,因为从初一到初五,是五种毒虫的节日(稍后我再作解释)。不但皇亲贵戚、御前女官和太监,还有总督、巡抚和其他的高级官员,都要向太后进贡礼物。节日期间,送进宫里的礼物之多,让我大开眼界。每个送礼的人,还要附上一页黄绫纸,上面开列礼物清单,右下角写着“臣某某跪进”字样,由太监们用一个大黄箱子抬了,进呈太后。这五天大家都很忙,尤其是太监。我没法统计到底有多少人向太后进贡。礼物中有日用品、丝绸、珠宝等等,种类繁多,数不胜数。最多的要算是平常的洋货。太后命人把其余的储藏起来,只把洋货留在她的宫里,因为这些对她来说,都还新奇。

初三是宫里的人送礼的日子。场面蔚为壮观。我们一整夜都在忙于准备工作,还要去帮皇后的忙。第二天一早,我们把礼物装进黄木盒,放到院子里。皇后的盒子摆在第一排,礼物都是她亲手做的。有十双鞋子,绣花手帕,小巧的槟榔荷包、烟荷包,做得都很精致。瑾妃的礼物,与皇后的大致差不多。女官们的礼物则各式各样,因为我们可以在节前请假出去购买。但不能一起去,因为宫里必须时刻有人。买回来后,大家兴奋地互相谈论各人所买的东西。母亲、妹妹和我都没有请假出宫,因为我们的礼物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这几天,仿佛每个人都在谈论礼物,猜想太后是否喜欢。而我们此前已经写信到巴黎,托人购买了一些漂亮的法国锦缎,一套古典风格的家具。因为在宫里这段不长的日子里,我们已经摸清了太后的爱好,所以礼物中还包括扇子、香水、肥皂及其他法国新奇的玩艺儿。

太后逐一查看那些礼物,瞧见菲薄的,就要看看送礼人的姓名。太监和宫女也都准备了好看而实用的礼物。太后挑出几样她最喜欢的,剩下的就命人收拾了,此后或许不会再看一眼。我不得不说,太后其实非常喜欢洋货,常常赞不绝口,尤其是色彩夺目的法国锦缎,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要做新衣服。肥皂和香粉也很使她欢喜,因为这些东西能让她的皮肤美丽。太后很客气地谢了我们,说我们细心体贴,为她精心挑选了这么些漂亮的东西。对于太监和宫女的礼物,太后也说了一些赞美的话,这使得每个人都满心欢喜。

初四是太后赏赐我们大家的日子,王公贵戚、高级官员、宫女太监,所有此前向她进献过礼物的人,都能得到赏赐。太后的记忆力甚是惊人,她能够记得住此前几天里的那些礼物,甚至记得进献者的姓名,并依照他们送礼的轻重来颁发她的赏赐。这天对我们来说又是个忙碌的日子。我们拿着一沓黄绫纸,在上面记下太后准备要赏赐的人的姓名。这天太后很生一位王妃的气,因为她的礼最薄。太后让我们把那个礼盒留在她的房里,说是要仔细检查,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我知道太后很不高兴,从她的脸上能看出来。她叫我们量一量礼盒中的衣料和丝带,东西就摊放在大厅里。那些丝带长短不一,但都太短,没法装饰一件袍子,衣料的质地也不好。太后对我说:

“你瞧瞧,这算是礼物吗?我都知道得很清楚,这些东西也都是别人送她们的,最好的她们就挑出来留给自己,拿到我这儿来的都是挑剩下的。因为她们知道不送点什么又不行。我真奇怪她们怎么会那么粗枝大叶。没准她们认为我收到的东西太多,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错了,因为我首先注意到最差的东西,事实上每样东西我都记得。我看得出,哪些人送礼是诚心要我高兴,那些人是不得已而勉强敷衍。我会照着这样子回赏他们。”

太后赏给每位女官一件绣袍和百十来两银子,皇后和瑾妃也一样。赏给我们的略有不同,每人有两件绣袍,几件平常的衣服,还有短袄、马甲、鞋子和头花。她说我们的衣服不多,所以不给银子而给衣服。除此之外,她还给了我一对漂亮的耳环,妹妹却没有,因为她注意到我只戴着一对普通的金耳环,而我妹妹却有一副珍珠翡翠的。太后对我母亲说:

“裕太太,我能看出你有些偏心,容龄有这样漂亮的耳环,而可怜的德龄却没有。”没等我母亲回答,太后就回过身来朝向我(当时我正站在她椅子的背后),说:

“我有一对更好的耳环要给你。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母亲告诉她,我不喜欢戴太重的耳环。太后笑着说:“这个不用担心,她现在是我的人了,只要是她需要的东西,我都会给她。你用不着管她的事。”

太后给我的耳环的确很重。她说只要天天戴,习惯了就好了,她的话不久之后得到了证实,我已经感觉不到耳环的存在了。

现在,再回过头来讲讲这个节日吧。它也叫龙舟节。五月初五的正午,是毒虫最毒的时辰,像蟾蜍、蜥蜴、毒蛇之类,全都把自己埋在泥地里,因为这个时辰它们都动弹不得。做药的人,便把它们挖出来放在坛子里,等到干了以后就可入药了。这些是太后告诉我的,所以那天我四处刨土打洞,掘地三尺,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照通常的习俗,这天正午,太后要拿一只盛满酒的小杯子,酒里还要洒点雄黄,再拿过一个小刷子在杯子里蘸一下,然后在我们的鼻孔下和双耳上画上小黄点,这样,在接下来的整个夏天里,就可以阻止任何毒虫爬近我们。

至于它又被称做龙舟节的理由,是这样的:周朝的时候,国家被分裂为好几个部分,每一处都有一个统治者。楚国有一位名叫屈原的大臣,他建议楚王和其他的六国结成联盟,但遭到国王的拒绝。屈原认为,照目前的形势,不久的将来,自己的国家将会被其他国家所吞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绝望之下决定自杀殉国,于是负石投江。这件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五月初五。打这以后,每年的五月初五,国王都要登上龙舟,祭奠屈原的亡灵,向河里抛洒一种叫做“粽子”的食品。从那时到现在,这一天也就成了一个著名的节日。

那天,宫里的剧场首先演出了这幕历史剧,非常有趣。然后,又演出了毒虫在最毒的时辰到来之前躲入土中的情形。

我们所有人都穿着虎头鞋,鞋子的前面做成老虎头的样子,我们的头饰上也戴着一个绸布小老虎。这些老虎原只有小孩子才穿戴,象征他们今后会像老虎一样强壮,可太后叫我们也穿了。满族官员的夫人这天到宫里来,看见我们的样子,都笑话我们。我们告诉她们,这是太后吩咐的。

宫里有一本小册子,上面记录着每个御前女官的生日,由李总管保管着。我的生日是五月初十,早几天,李总管就关照我,应该送礼物给太后,这是宫里的规矩,还说,礼物应该是水果、糕点之类。于是我就去订了八盒不同食品。

一大早,我穿了全套的宫廷服饰,尽可能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然后就去向太后请安。待到太后穿好衣服,太监就端着我的礼物,走了进来,跪下。我把礼物进献给太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太后谢了我,道了喜。接着就赐给我一对雕刻精美的檀香木手镯,还有几匹绸缎。她告诉我,她已叫人为我备好了长寿面,算是祝贺我的生日。在生日那天吃长寿面,寓意健康长寿,这也是规矩。于是我再次磕头,谢太后的慈爱体贴。这之后,又到皇后那里去磕头,皇后赏了我两双鞋子和几条围巾。回到房里,发现所有的女官都送了礼物来。

总而言之,生日这天我非常快乐。

有生之年我绝不会忘记五月十五这天,因为这是我们大家倒霉的日子。

这天早晨,我们像平时一样,很早就到了太后的寝宫。她一个劲地抱怨后背心疼,没法起床。于是我们轮流给她按摩,最后总算起来了,不过比平时稍晚些。但仍不舒服。皇上来了,跪下请太后早安,她几乎瞧都不瞧他。我注意到,每当皇上看到太后不高兴的时候,话就说得更少。

平日里给太后梳头的太监这天病了,只好吩咐另一个太监来帮她梳头。太后叫我们盯着他,不能有掉头发的现象发生。即使掉下一两根,她也不能容忍。这太监是个不会说谎的老实人,不像原先的太监,即使掉了头发也会悄悄藏起来。当有头发脱落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家伙吓得手足无措。太后在镜子里看到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就问是不是掉头发了。太监哆哆嗦嗦地回答说:是。太后大怒,喝令那个太监把掉下的头发再给她栽回去。我听了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太监却被吓哭了。太后叫他出去,还说呆会儿再收拾他。我们接着帮太后梳好了头。我要说这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因为太后的头发很长,梳起来很困难。

太后照常上早朝去了,过后就把这事告诉了总管。这个李莲英实在是个刻毒而残忍的人,他说:“为什么不打死他。”太后便命李莲英即刻把那个可怜的家伙带到她的住处,接受责罚。

吃饭的时候,太后说饭菜不合口味,又命令责罚厨子。

她们告诉我,太后只要一发怒,就会鸡蛋里挑骨头,样样事情都能挑出毛病。所以那天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么多事情,我并不感到惊讶。太后又说我们大家头背后的燕尾梳得太低(燕尾是一种满族发型),看上去蠢不可言。其实我们的头发每天都是这样梳的,她先前从没有为此怪我们。她看着我们,说:

“现在我要上朝去了,你们全都走吧,回房把你们的头发重新梳过。要是再让我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我就拿剪子剪掉你们的头发!”

听到太后这样严厉地喝斥我们,我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惊恐。我不知道太后这话是不是对我说的,但我想还是识趣些好,于是回答说:这就去梳。我们全都做好了走的准备,太后站在那儿,看着我们。当我们走出了五六英尺开外,又听见太后在叱骂长寿:“你自以为没错是吧?你也给我滚!”

在我们大家一起向自己房间走的时候,一些人便嘲笑长寿,这使她很生气。

太后对任何人发怒,就会说我们全都和她做对,故意要惹她生气。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怕得要死,谁还敢跟她做对。相反,我们都会尽自己最大的所能,想方设法让她高兴。

这天,太后一整天都在发火,我尽量离她远点。一些太监到她那里去请示重要的事情,她瞧都不瞧他们一眼,只管看自己的书。说实话,这一天我感到痛苦极了。一开始,我还认为那些太监都是忠心耿耿的仆人,但后来每天见到他们,对他们也就有了更深的了解。偶尔让他们吃点苦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皇后叫我仍旧像平时一样,到宫里去伺候太后。她说,要是我能提议和太后玩会儿骰子,没准可以使她忘掉自己的烦恼。起初我不愿意去,因为我担心太后可能会骂我,但是瞧着可怜的皇后说得这样恳切,只得答应去试试。我走进太后的起居室,看见她正在看书。见我进来,就对我说:

“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你要知道宫里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烦透了她们。我可不想她们在你的耳边嚼舌头,说我是如何刻毒。不要理会她们。你再也不要把头发梳得这样低。今儿个早晨我不是对你发脾气。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别让她们把你带坏了。我希望你站在我这边,照我说的去做。”

说这些的时候,太后的语气很和善,脸色也变得亲切,和早上判若两人。我自然应允她,我很高兴为她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只要她快活。太后说话时的态度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对待她可爱的孩子。我马上改变了看法,心想太后或许是对的。我常听大臣们说,对待太监不能太好了,因为那样他们就会为所欲为,毫无理由地陷害人。

我注意到,这一天太监们做事似乎比平时小心多了。有人告诉我,太后一旦发火,就没完没了。然而,她对我说话却非常和气,似乎压根就没有发过脾气一样。只要摸透了她的性子,太后并不难伺候。我心里想,她是如此有魅力,竟使我完全忘记了她早晨刚发过脾气。太后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就说:“我能使人恨我甚于毒药,也能使人爱我。我有那样的权威。”我想,她这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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