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了许多地方,最后,终于在一个有着一大家子人的罗马天主教教友家里找到布朗神父。他很快走进屋子,发现布朗神父正坐在地板上,神情专注地把一顶属于一个洋娃娃的花里胡哨的帽子往一只玩具熊的头上别。
马罗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但满腹的疑问使他不想再拖。他摆脱了下意识里的犹豫不决,一股脑说出了从将军夫人那里听来的马恩家的悲剧,还有将军和报业大亨的评价。说起报业大亨,神父好像一下子警觉起来。
布朗神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姿势是不是好笑。他仍旧坐在地板上,他的大脑袋和短腿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玩玩具。他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神情。在漫漫的一千九百多年历史长河中,许多人的眼里都有这种神情。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坐在地板上,而是坐在国会的议席上,坐在教会大会的席位上,或者是坐在主教和红衣主教的宝座上。这是一种深远、谨慎的眼神,由于深感责任重大而显得极为沉重。这种深远、焦虑的眼神只有掌着圣伯多禄大船①的舵,穿过千里风浪的人才会有。
注:①圣伯多禄大船:指天主教会。——译者
“你把这些告诉我,真是太好啦。”布朗说,“非常感激,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如果只有你和将军这类人知道这件事,我会以为这是私人的事,不想去管。可如果约翰·柯克斯本爵士想利用这件事在他的报纸上大做文章——呵,他可真是多伦多的奥朗日人,我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你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呢?”马罗急切地问。
“首先我要说的是,”布朗神父说,“如你所说,这听起来不像人的生活。为了争论起见,假设,我们都是割舍了一切人间欢乐的悲观厌世者。再假设,我就是一个悲观厌世者。”他用玩具熊碰碰鼻子,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像样,就把它放下,说:“假设我们割舍了所有人间、家庭的亲情。可当一个古老家族的成员想要摆脱一切时,我们干嘛要去干涉他呢?我们既不要指责这种厌世的态度,也不要去鼓吹这种心情。我看,再多虔诚的教徒也不会如此偏执。宗教不应该增添人们悲观厌世的情绪,而应该给他们一线希望。”
过了一阵,他又说道:“我想和你的那位将军谈谈。”
“是他夫人告诉我这些的。”马罗说。
“我知道。”神父说,“可我更想听听她还没告诉你的那些。”
“你以为将军知道得更多吗?”
“对。”布朗神父口答说,“你说过,他曾说他除了对他夫人的粗鲁外,其他一切都可原谅。那么,什么又是他原谅的呢?”
布朗神父站起身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服。他板着脸,古怪地看着小伙子。接着,他拿起同样皱折的雨伞和破帽子,笨手笨脚地走了出去。
他走了几条街,穿过了几个广场,最后,来到西区的一幢很体面的老房子前。他向仆人询问,能否见见奥特兰将军。经过一番交涉,他被领进一间书房。这里的书还没有地图和地球仪多。秃顶、留着黑胡子的盎格鲁—印度人正坐在那儿,抽着一根细长的黑雪茄,还在图表上玩着别针。
“我这样闯入,实在是冒昧。”神父说,“更有甚者,我忍不住要插手别人家的事了。我想跟您私下谈谈那件事,希望不要公开。不幸的是,有人却硬想把它公开。将军,约翰·柯克斯本爵士,您一定认识吧。”
将军脸上的黑髭须和连鬓胡好像一副面具,遮住了他的下半截脸,很难看出他的表情。不过,可以看出,他的棕色眼睛忽地一亮。
“谁都认识他。”他说,“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
“那么,别人知道的,您肯定也知道。”布朗神父笑着说,“他想在某个时候把那件事刊登出来。您一定知道我的朋友马罗,他说约翰爵士想根据所谓神秘的马恩,写些伤人并有损宗教的叫‘修道士逼疯侯爵’之类的文章。”
将军回答说:“是他要写,您来我这儿有什么用?告诉您,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清教徒。”
“我喜欢不折不扣的清教徒。”布朗神父说,“我之所以来找您,是因为我相信,您一定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我觉得约翰爵士不够稳重,希望您别觉得我对人太挑剔。”
将军的棕色眼睛再次闪出亮光,但没说话。
布朗神父接着又说:“将军,假如柯克斯本之类的人想在世界上传播有损您国家和荣誉的事,假如他说您的士兵临阵脱逃,您的下属卖国求荣,有什么能阻拦您站出来,用事实驳斥他呢?您难道不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正视听吗?我敢肯定那个损人的故事是虚构的。但我又不知道事实真相,我想找出真相,这有何不妥呢?”
那当兵的说不出一句话。神父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马罗昨天听到的了。我知道,马恩经历了兄弟之死,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退隐人世。我敢肯定,事实远不止这些。我来拜访您,是想看看,您能否再给我多讲点。”
将军直截了当地说:“不,我不会再讲什么的。”
布朗神父笑容可掬地说:“将军,如果我绕绕弯子,您又会骂我是耶稣会教士了。”
当兵的粗声粗气地笑了。然后更带敌意地咆哮着说:“我就是不说,你又能怎么着?”
神父温和地答道:“如果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说说真相了。”
棕色眼睛看着神父,这回它们可没发亮。神父接着说道:“您没有一点儿同情心,逼着我说。很显然,这件事情后面还大有文章。侯爵这般忧郁、厌世,不单单是死了一个兄弟的缘故,肯定还另有原因。不知他是不是皈依了天主教。或者,他是在以善行来使良心得到安慰。不过,他肯定不单单是个心碎的伤心人。您太固执了,让我来告诉您使我这样想的理由吧。”
“首先,据说詹姆斯·梅尔已经订婚。可当莫里斯·梅尔死后,不知怎么搞的,他又解除了婚约。身为贵族,仅仅因为一个第三者的死而感到悲痛就解除自己的婚约,这合适吗?他应该从婚姻里找些慰藉,这才合乎情理。无论怎样,他应该经得起这种打击,这才体面。”
将军咬着自己的黑髭须,他那双棕色眼睛的神情变得很关注,甚至有点紧张。可他仍旧不开腔。
“第二,”布朗神父对着桌子,皱了皱眉说道:“詹姆斯·梅尔老是问他的女友,说难道莫里斯没有魅力吗,难道女人不会倾心于他吗。不知道这种问题对那女友是否还有一层意思。”
将军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呵,见鬼。”他说,不过,语气里已无恶意。
“第三,”神父又说,“詹姆斯·梅尔悲痛欲绝——他毁掉了一切遗物,遮住了所有的画像,等等。我承认,人们有时确会如此,以表达自己深深的哀痛之情。但是,他这样做,也许还另有用意。”
“去你的吧。”将军说,“你还要说些什么?”
“第四、第五点是总结。”神父平静地说,“尤其当您把它们联系起来看。第一,莫里斯·梅尔作为一个世家子弟,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葬礼。他肯定是被草草掩埋,或是悄悄掩埋的。最后一点是詹姆斯·梅尔的出走。”
神父继续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道:“所以,如果您想诬蔑我的信仰以此来美化所谓纯洁的兄弟之情,似乎有点——”
“别说啦。”奥特兰斩钉截铁地叫道,“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要不,你还要往坏处想。告诉你吧,那是场决斗。”
“噢,”布朗神父像是舒了口气。
“那场决斗,”将军说,“可能是英国的最后一场决斗,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这就对啦,”布朗神父说,“感谢天主,这就对啦。”
“比你的想象体面多了。”将军粗鲁地说,“好吧,就算你对这种纯洁、绝对的兄弟之情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可它是真的。詹姆斯·梅尔真的很爱他叔伯弟弟,他俩就像亲兄弟一样一起长大。当哥哥姐姐的有时就是很喜欢他们的弟弟妹妹,尤其当他们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詹姆斯·梅尔性格单纯,即便是恨,在他身上也会显得无私。我的意思是说,当他的柔情变为怒火,这种怒火也是客观的就事论事,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但可怜的莫里斯·梅尔却是另一种人。他为人友好,很有人缘。但他处处得意却让他身处险境。在体育、艺术等各个方面他都得心应手,总是赢家,并能泰然处之。但是,如果他偶尔有不如人的时候,他那嫉妒之心就开始显露出来。我不用再说,对他叔伯哥哥的定婚他是如何醋意满腹,出于虚荣,他总是不断地使坏。詹姆斯·梅尔有一个体育项目,大家一致公认比他强,那就是射击。这就是悲剧的起因。”
“你是说,悲剧始于悲剧的幸存者。”神父说,“我以为,无须需要修道士来唤起他的痛苦。”
“我看他根本用不着如此悲痛。”将军说,“我说过,那是场可怕的悲剧,但毕竟,那是场面对面的公平决斗,而且是由詹姆斯提出的。”
“你怎么知道?”神父问。
“因为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知道。”将军呆呆地说,“我是詹姆斯·梅尔的助手,我亲眼看见莫里斯被射倒在沙滩上。”
“希望您讲详细点。”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那么,谁又是莫里斯的助手呢?”
“他的后台更体面。”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雨果·罗曼,那位大明星,你认识的,是他的证人。莫里斯迷恋表演艺术,他竭力给罗曼捧场,(那时他才崭露头角,正在拼命奋斗。)给他提供经济资助。作为回报,他跟他学习表演,作为自己的一项业余爱好。我猜,罗曼当时实际上要靠着这位有钱的朋友,虽然他现在比哪位贵族都有钱。所以,他出面当证人并不能表明他对这场决斗的真实想法。他们以英国方式决斗,每人只有一位证人。当时我想,至少应该要位外科大夫到场。可莫里斯不干,他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真的需要,到时再去请。‘在不到半里外的村子里,有位大夫。’他说,‘我认识他。他有一匹本地跑得最快的好马。我们可以把他找来,可目前还没必要。’你看,我们都明白,莫里斯是在冒险,因为射击不是他的强项。他说不要大夫,谁也不会去勉强。决斗是在苏格兰东海岸的一片沙滩上进行的。决斗的场面和声音被一排长满野草的沙丘和一小块像高尔夫球场的场地挡住,虽然那时还没有英国人知道高尔夫球,村子里不会听到也不会看到。那排沙丘有一处深深的沙弯,经过这里,我们来到沙滩上。一切仿佛又回到我眼前。我先看见一片宽阔的深黄色,然后是一条稍窄的跟死者流下的鲜血一般的深红色。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像一阵龙卷风刮过。随着一声枪响,莫里斯·梅尔陀螺般旋转了两下,就像九柱戏里的木桩一样扑倒在地。奇怪得很,我那时一直在为他担心,可当他一死,我倒对杀害他的凶手同情起来,直到此时此刻。我知道,我朋友的情感钟摆从此将停止摆动。无论别人怎样找些理由来原谅他,可他永远永远也不原谅自己。不知怎么搞的,一直浮现在我脑海,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不是硝烟和枪声,也不是那倒下的躯体,这些早已是过雨烟云。我当时看见并永远留在脑海的,是可怜的吉姆奔向倒下的朋友的样子。他脸色煞白,棕色胡子显得发黑,大海映衬着他鲜明的面部轮廓,他疯狂地朝我打着手势,让我赶快到沙丘后的村子去找大夫。奔跑之中,他早已把枪扔下,另一只手拿着手套边跑边做出呼叫的手势。这就是我永久记忆中的画面:一排长长的沙丘、大海、像石头一样躺着的死者以及身着黑色服装的证人。证人神情严肃,纹丝不动地站在地平线上。”
“罗曼站着纹丝不动?”神父问,“我想他该跑得更快。”
“也许在我离开后吧。”将军回答说,“这是我的瞬间印象。接着,我就消失在沙丘之中,他们再也看不见我。呵,可怜的莫里斯真地选了个好大夫。虽然他来迟了点儿,可还是比我希望的要快些。这位乡村大夫是个怪人,红头发,坏脾气,但行动果断、敏捷。只见他翻身上马,一溜烟就朝事发现场奔去,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他这个人抱着很大希望,我希望决斗开始前就该把他叫来,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设法阻止这场决斗的。他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那片沙丘,在我靠着两腿回到海边之前,他已很快把一切处理停当。暂时将尸体埋在沙丘上,说服伤心的凶手赶快去逃命——这是凶手唯一能做的。他沿着海岸,逃到一个港口,然后又设法逃出国去。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可怜的吉姆在海外呆了多年。这件事被渐渐淡忘后,他回到使他伤心的城堡,自然而然地继承了爵位。从那天起至今,我一直没有见过他。可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用红字深深刻着什么。”
“我明白。”布朗神父说,“有人曾设法去见他,是吗?”
“内子一直在努力。”将军说,“她不甘心让一个人就这么与世隔绝。坦白地说,我是赞同她的。八十年前,人们把这类事情看得很正常。杀个人而已,又不是谋杀。内子与那位不幸的小姐是密友,她是这场争斗的起因。内子以为,只要吉姆肯见维奥拉·葛雷荪一面,相信她已既往不咎,这或许能使他恢复常态。明天,内子要召集大伙一起商量此事。她的精力实在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