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玩弄着放在将军地图旁边的别针,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头脑十分敏锐,当实实在在的武夫被表面现象蒙蔽时,他已看透了事情的阴险实质。他看见了沙滩上的深红色,这是屠宰场的颜色,他看见倒在地上的死者,还有弯腰跑着的凶手,他正极其懊悔地用手套打着手势。神父老是想着第三个人,但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合情理。死者的证人纹丝不动地站着,就像海边的一座雕塑,这真太奇怪啦。别人可能不觉得什么,可神父看来,那僵硬的身影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为什么罗曼会纹丝不动?按理说,作为一个助手,自然应该有反应,更不用说他和死者还是朋友。即便他耍两面派或是有更隐秘的动机,但也该做做样子呵。无论如何,事情发生后,他这个助手应该在另一个助手离开前有所行动,这是自然而然的。
“这个罗曼的动作是不是很慢?”他问。
“真奇怪,你会问这么个问题。”奥特兰不满地看了一眼神父说道,“实际上,他要是真想动的话,他会动得很快的。今天下午打雷的时候,我见他也像那样纹丝不动,我就感到奇怪。他披着有银色链钩的披风,一手叉腰,跟他多年前站在血染的沙滩上一模一样。闪电把我们的眼睛都弄花了,可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当周围又暗下来后,他还站在那儿。”
“我看他现在不会还站在那儿吧?”布朗神父问,“我是说,他总有动的时候吧?”
“当然,当雷声大作时,他动得特别快。”将军说,“他好像在等它,因为他告诉我们,说闪电和雷声之间相隔——你怎么啦?”
“您的别针把我刺了一下。”神父说,“希望它没坏。”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你病了吗?”将军看着他,问道。
“没有。”神父回答,“只是我没有您的朋友罗曼那么洒脱。打闪电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眨眼睛。”
他转过身去拿自己的帽子和伞。走到门口,他好像又记起什么,转回来,走近奥特兰,抓住他的外衣襟,用死鱼般的眼珠盯住他,几乎是耳语地对他说:
“将军,看在天主份上,别让您夫人和那女人再坚持去见马恩。就让熟睡的狗躺着吧,否则,您会放开地狱里所有的狗。”
将军重又独自坐下来,玩着别针。他的棕色眼睛里是一片迷惑。
将军夫人招集了几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准备到城堡去找那位厌世者。可当他们在实施这一善意的计划时,遇到的事情却使他们大惑不解。首先让他们惊讶的是,旧悲剧里的一个角色莫名其妙地缺席。当他们如约聚在城堡附近一个冷清的酒店时,却不见雨果·罗曼的踪迹。后来,从他律师那里发来的一封被延误了的电报说,大明星突然出国了。其次,当他们准备进攻城堡,传话进去,紧急求见城堡主人时,从那扇阴森的大门出来,代表主人接见他们的人又使他们吃惊不小。他们觉得,这个人与阴森森的城堡和古老的礼仪一点都不相衬。那不是什么庄重的男仆式管家,也不是神气十足的总管,更不是身材高大的门卫。从那多门的过道走过来的人是又矮又寒酸的布朗神父。
“看你们,”他用简短,令人讨厌的口吻说,“我说过别管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只会使大家不愉快。”
奥特兰夫人轻蔑地,冷眼看了看这小个子神父。她身旁站着位身材修长、衣着素静、风韵犹存的女人。想必她就是当年的葛雷荪小姐了。
“说真的,先生,”将军夫人说,“这是别人家的私事儿,我不懂,你跟它会有什么联系。”
“请相信,神父与别人家的私事儿都沾点边。”约翰·柯克斯本爵士大声武气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吗?他们藏在幕后,就像老鼠躲在护墙板里,偷偷溜进别人的房间。瞧吧,他已经控制了可怜的马恩。”他有些生气了,因为他的贵族朋友刚刚说服他,不要对外宣扬此事,条件是让他彻底了解这个贵族社会的秘密。他从来不问问自己,谁才是护墙板后面的老鼠。
“呵,那么好吧。”布朗神父不安地说,“我已经跟侯爵谈过,他只跟我这么一个神父有联系。他的宗教信仰被你们渲染过分了。我说,他很正常。我请求你们别再管他。”
“你是说,就让他这么愁眉苦脸,了此一生?”奥特兰夫人声音有些发抖,她大声说道,“仅仅因为他在二十五年前的决斗中不幸开枪射中了一个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基督的慈悲吗?”
“对,”神父冷冷地回答,“这就是我所谓的基督的慈悲。”
“这就是你们从那些神父那里得到的慈悲,”柯克斯本尖刻地说,“他们就是这样来宽恕那些干了蠢事的人的,把他活活关起来,让他节食,修炼,用地狱之火威胁他,直到他死去。仅仅就因为那颗子弹偏了点。”
奥特兰将军也说:“布朗神父,说实话,您真地认为他罪有应得吗?这就是您的慈悲吗?”
将军夫人温柔地辩解说:“真正的慈悲,应该是理解一切,宽恕一切,能记住也能忘却的博爱。”
小伙子马罗也认真地说:“布朗神父,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可在这点上,我死也不会同意你。决斗中的一枪,并非罪大恶极,何况他已经懊悔不已。”
“我承认,”布朗神父说,“他的过错比你们想的更严重。”
“让天主去软化你的铁石心肠吧。”陌生女人第一次开口说,“我要同我的老朋友说话。”
她的声音好像惊醒了那幢灰色大房子里的幽灵。房间里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高高的石头台阶上面的黑洞洞的门口。他穿着深黑色的衣服,灰白头发显得有点野性,苍白的面容像是大理石雕像的残骸。
奥维拉·葛里荪开始冷静地沿着石阶往上走。奥特兰从他那厚厚的黑髭须后面嘀咕道:“他不会像对我妻子一样冷落她吧!”
布朗神父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了望石阶上的人。
“可怜的马恩很清醒,”他说,“我们就放过他吧。至少,他从未冷落过您夫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布朗神父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位高挑的女子已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与马恩侯爵面对面站着。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可还没来得及说,事情就发生了。
一声尖叫从空中划过,在空荡的墙上回荡。那女人快速而痛苦地发出的这声尖叫,应该是很模糊的。但是,它却十分清晰,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里斯!”
“怎么啦,亲爱的?”奥特兰夫人叫着,也爬上台阶,因为那女人正在摇晃,就要倒下来。她转过脸,弯着腰,蜷成一团,颤抖着走下台阶。“呵,天啊,”她说,“呵,天啊,……那不是吉姆……那是莫里斯。”
“奥特兰夫人,”神父认真地说,“我看您最好还是带着您的朋友走吧。”
他们刚一转身,有个声音像块石头一样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它好像来自坟墓,粗哑,不自然,像是在荒岛上长期与鸟为伍的人发出的。那是马恩侯爵的声音。他说:“请稍等一下。布朗神父,在您朋友走之前,我请您把真相告诉他们。不管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不想再隐瞒了。”
“对,”神父说,“您说得对。”
布朗神父对着那几个满脸疑惑的人平静地说:“他已授权我讲出真相。可我不想按他的讲,我要自己推理。瞧,一开始,我就知道,所谓修道士的摧残都是小说里的胡话。在某些时候,我们也许会劝导一个人定期到修道院去忏悔什么的,但并不会逼他把自己关在一个中世纪的古堡里。同样,我们也不会逼他穿修道士的衣服,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修道士。我想,也许是他自己乐意穿这种样式的服装,以此把自己遮蔽起来。我听说他是个伤心人,还听说他曾是凶手。这时,我开始怀疑,他把自己藏起来的真正原因并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他到底是谁。”
“接着,将军生动地为我描述了那场决斗。我印象最深的,是站在后面的罗曼先生。非常生动,因为他是站在后面的。为什么将军将死者留在沙滩上时,他却站在几码之外,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后来我知道,罗曼在等待什么发生时,有个奇怪的习惯。他会纹丝不动,正如他在闪电后等待雷声来临一样。你们看,这个习惯把一切都暴露了。雨果·罗曼当时正等待着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将军说,“他还要等什么?”
“他在等待决斗。”布朗神父说。
“可我告诉你了,我亲眼看见的决斗。”将军提高嗓门说。
“我说,你根本没看到决斗。”神父说。
“你疯了吗?”将军问,“你以为我是瞎子?”
“因为你被蒙蔽了——所以你没看到。”神父说,“你是个好人,天主原谅你的无知。他把你引开。在你面前设置了一道沙墙,让你看不到那可怕的红色沙滩上发生的事,然后任凭自己由他摆布。”
“快说下去。”将军夫人喘着气,不耐烦地说。
“我会的。”神父说,“我还听说,演员罗曼一直在教莫里斯学表演。我以前有过一个学表演的朋友,他给我讲过他们第一周的训练内容,非常有意思。他要练习如何倒地,怎样一下子倒地,就像真地死了似的。”
“上帝宽恕我们吧。”将军叫道,他抓住椅子扶手,像要站起来。
“阿门。”布朗神父说,“你说事情发生得很快。实际上,莫里斯早在子弹飞出前就倒下,静静地等着。他那罪恶的朋友和导师也站在后面等着。”
“我们也正等着呢。”柯克斯本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这时的詹姆斯·梅尔已经悲痛欲绝。他正飞奔过去扶起倒地的人。他早已像丢开脏物一样抛弃了手枪,而莫里斯的手枪却还在手里,而且已经上膛。就这样,当哥哥俯向弟弟,弟弟却用左手撑起身来,开枪穿透了哥哥的身躯。他知道自己的枪法不好,可那种距离是不会瞄歪心脏的。”
大家都站起身来,面色煞白。他们看着神父。
“你敢肯定吗?”约翰爵士终于小声问。
“我敢肯定。”布朗神父说,“现在,我就把莫里斯·梅尔,如今的马思侯爵,交到你们的慈悲下。刚才,你们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基督慈悲的话。我看,它是那么博大。这个罪人有多么幸运呵,遇到你们这些如此宽容的人,你们能容忍一切人。”
“见鬼,”将军气愤地说,“如果你要容忍这么一个卑鄙阴险的家伙,告诉你,我不会为他说一句好话,让他下地狱吧。我说我可以容忍一个体面的决斗,但绝不容忍一个背信弃义的谋杀——”
“应该悄悄弄死他。”柯克斯本幸灾乐祸地说,“他应该像美国黑鬼一样被烧死。如果真有火刑,他肯定——”
“我讨厌他。”马罗说。
“人的慈悲是有限度的。”奥特兰夫人颤抖地说。
“是呵,”布朗神父说,“这就是人的慈悲和基督的慈悲之间的不同。请原谅,我不在乎你们刚才对我的蔑视,也不在乎你们要我容忍一切的说教。我看,你们只容忍那些你们心里并不承认的罪恶,只容忍那些你们心里并不承认的罪犯。你们只按你们的习惯来判断是非而已。你们能容忍一个习以为常的决斗,就像容忍早已司空见惯的离婚。你们的容忍不是真正的容忍。”
“可是,见鬼,”马罗大声说,“你总不会要我们容忍这么卑鄙的小人吧?”
“不,我不会,”神父说,“但是,我们必须要能够容忍他。”
他快速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他们几个人,说:“我们要和这种人接触,不要嫌弃他,而要祝福他。我们必须为他说话,以免他下地狱。当你们人间的慈悲抛弃他时,只有我们来拯救他于绝望之中。踏上你们的阳光之路,宽恕被你们称颂的罪孽,容忍你们接受的罪行吧;让我们留在黑夜里,安慰那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吧,他们才干了真正不可饶恕的坏事,不但这个世界不能饶恕他们,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能饶恕自己。只有神父亲饶恕他们。让我们来安慰真正罪恶的人吧,他们卑贱,令人厌恶,就像圣伯多禄听到鸡叫之前的心情①,可黎明还是来了。”
注:①耶稣受难前预言其门徒圣伯多禄在鸡叫之前要背叛他三次,以后果然如此。圣伯多禄后悔不已。见“新约”。——译者
“黎明,”马罗迟疑地说,“你是指他的希望?”
“是的。”神父说,“让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都是高贵的先生、夫人,对自己很有把握,你们可以说,自己绝不会干那种卑鄙、肮脏的勾当。可是,请回答我,假如你们当中有谁干了这种勾当,多年以后,当你们年事已高,过着富有、安稳的生活,你们能在良心的驱使下忏悔自己所干过的事情吗?你们也许会说,你们才不会干这种肮脏的勾当呢。可是,你们会忏悔吗?”
人们站起来,仨仨俩俩,默默地走出了房间。布朗神父也默默地回到忧郁的马恩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