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火车的人发出一声喊叫,十分古怪而陌生,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即使没有听清但也足以撕心裂肺的凄厉地叫喊:“杀人了!”
通过拜访证实,布朗神父比我们大家都更明白:当他去世的时候,人人都会对他怀着深深的敬意。但他在天亮有人敲门告诉他阿朗·阿姆斯特朗爵士被谋杀的消息时,他仍旧感到十分不悦。将神秘的暴力事件与神父这样一位十分有趣而受人欢迎的人物联系在一起,看起来似乎相当古怪,不合时宜。阿姆斯特朗爵士充满着戏剧味道,他的行为似乎也总因富有传奇般的色彩受人欢迎,所以,听到他的死讯无异于听到桑尼·吉姆上吊自尽或匹克威克先生死在了汉威尔那样令人吃惊。尽管爵士是一位慈善家,并常与社会的黑暗面打交道,但他的行事却尽可能的光明磊落——对此他颇为自豪。他的政治、社会演说总是滔滔不绝,充满着趣闻轶事和“哈哈大笑”。他体魄健壮,头脑中所持有的伦理学说充满了乐观色彩。他老是带着永恒的、一成不变的盎然兴味,去谈论禁酒问题(他最喜爱的话题),以显示他是绝对禁酒者。
关于他生活中的转捩点,更是让他在严肃的讲台和教堂讲坛上不断地重复而成故事新编、老生常谈了。这个转折就是:当他还在孩提时代时,他脱离了喜爱的苏格兰神学,终日沉湎于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又从这二者中获得自拔,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他的说话不失于谦虚)。然而,他的浓密动人的白胡须、圆圆的胖脸、频频出现于各种晚宴和聚会场合的熠熠生光的眼镜,使人很难相信他曾经是一名病态的嗜酒之徒和卡尔文派教徒。在一般人看来,他是芸芸众生中最严肃却又最活泼的人。
他住在汉普斯特德郊区的一座漂亮房子里,房子高大但并不宽敞,是一个现代化且富有诗意的塔楼式房屋。房子侧面最细窄的部分耸立在一片陡峭的草坡上,一条铁路穿坪而过,火车开过时,便使这房子的这一部分也随之震动。阿姆斯特朗爵士夸口说,这没什么害怕的。但如果平时是火车震动房子,那么那天的事情便颠倒过来了:房子剧烈地震撼了火车。
引擎放慢速度,机车刚好停在屋角接近草坡的那个地方,大多数机械运动的车辆要给拦住,过程都是十分缓慢的,但这次却阻拦得特别迅速。一个裹着黑衣,甚至还戴着黑手套(有人记得)的人出现在火车上方的高坡上,像阴沉可怕的风磨一样挥动着手。本来,这样做即使是一列慢行的火车也拦不住,但是拦车人发出凄厉的喊叫,人们后来谈起时觉得十分古怪而陌生,发出的是一种哪怕没听清但也足以撕心裂肺的叫声:“杀人了!”
但是后来,列车司机却发誓说当时没有听清那三个字,而只要听到你明确可怕的喊声,他也会照样停车的。
火车一停下,现场充满了浓郁的悲剧特征。身穿黑衣站在草坡上的人名叫马格鲁斯,是阿朗·阿姆斯特朗爵士的男仆。男爵在他的乐观派的谈论中,常常嘲笑他这个忧郁仆人的黑手套,但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取笑他。
一两位调查员下了火车,跨过笼罩着迷雾的树篱,发现一具老人的尸体几乎滚到了坡底。死者身上穿着的黄色睡袍上,有一条明显的鲜红色带子。一节绳子似乎缠在了他的腿上,可能是搏斗中缠在一起的。死者身上有些血渍,尽管不很多。尸体弯曲着,扭成了非活人所能蜷曲的姿势。这死人便是阿姆斯特朗爵士。经过一阵骚乱之后,人丛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蓄着金黄色胡须的人,有些乘客尊称他为死者的秘书,他名叫帕特里克·罗伊斯,曾经是波希米亚的社会名流,在整个波希米亚的艺术界,更是名声显赫,如日中天。他重复了一遍男仆的惊叫,听起来更加含糊,但却更令人信服。艾丽斯·阿姆斯特朗是从房子里走出来的第三个人,只见她步履蹒跚、摇摇摆摆地走进了花园。此后火车司机驱车赶路。汽笛拉响了,列车驶向下一个车站去求救。
前波希米亚秘书罗伊斯向布朗神父提出请求,希望他协助官方侦探梅尔顿警官破案。帕特里克·罗伊斯出生于爱尔兰。他是一个生性随意的天主教信徒,只有等到真正遇上麻烦时,才会记得起自己的宗教信仰来。关于布朗神父的无数精彩故事,罗伊斯的这位官方朋友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因此,当年轻的侦探梅尔顿领着小个子神父,徒步穿过田野来到铁轨跟前时,他们之间的谈话远比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之间的谈话要亲密得多。
“据我看来,”梅尔顿先生坦诚地说,“这案子根本就理不出什么头绪来。没有值得怀疑的人。马格鲁斯是一个严肃的老蠢物,他太笨了,成不了凶手。罗伊斯是男爵多年的密友,他的女儿十分尊敬他,这是不容置疑的。此外,这案子也太离奇了。谁会杀害像阿姆斯特朗这样令人喜爱的家伙?谁会在饱享宴席美餐之后去将盛情致辞的东道主杀掉,他那样做无异于谋杀圣诞老人!”
“不错,这房子确实可爱,”布朗神父赞美道,“房主人活着时屋子里喜气洋洋,你认为他死后还会充满欢乐吗?”
“是的,”神父平静地接着说道,“他以前是快快活活的。但他是否用他的快乐感染过别人?说得明白点,是不是除了他之外,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很快乐?”
梅尔顿心灵之窗顿时掠过一道惊人的奇怪闪光,从这一丝闪光中,我们第一次看清了我们一直知晓而不明朗的事情:他经常到阿姆斯特朗家去,料理一些慈善家的公务什么的。现在,他开始回想起来,那是一间很沉闷的房子。房子高大而又凄清;室内装饰十分简单,也很土气;干燥的走廊用电灯照亮,看上去却比月光更阴郁。尽管老人的红润脸膛及银色胡子像篝火一样照亮了每一处房间和过道,但却不能留下任何温暖。毋庸置疑,这个地方古怪而不舒适的原因是由主人的活动和热情引起的。他常说,他不需要炉子和电灯。他只是带着自己的热量。当梅尔顿回想起其他家庭成员时,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也和主人一样,不过是些活动着的阴影或幽灵而已。神情忧郁的男仆戴着黑手套,自身几乎就像一场噩梦。秘书罗伊斯神情严肃,是个十分壮实的家伙,身穿花呢衣服,蓄着短短的胡须,但在他那枯草般黄色的胡须中,竟奇怪地掺杂着像花呢一般的灰色,他的前额上刻满了早早生出的皱纹。谈到阿姆斯特朗的女儿,人们简直难于相信她竟会是他的女儿: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弱不禁风,但表面上看去还是十分优雅,虽然她的身体像白杨一样颤动。梅尔顿有时不禁要想:她是不是被过往火车的隆隆声吓成这样的?
“你瞧,”布朗神父轻轻地眨眨眼,说道,“我不敢肯定,阿姆斯特朗的这种快乐在其他人心中也是这样轻松愉快。你说没有人会杀害他这样一个快活的老人,但我却不这么确信,没有哪种情感表现会激发不起敌对性的反应。如果我杀死了哪个人的话,”他十分简捷地补充道,“我敢说那人很可能是个乐观主义者。”
“为什么?”梅尔顿叫道,心里觉得十分好笑,“你认为人们不喜欢轻松活泼?”
“当然,人们喜欢笑口常开,”布朗神父答道,“但我认为他们不喜欢永久的微笑。没有幽默的喜悦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事。”
两人沿着铁路旁的草坡,顶着风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当他们来到阿姆斯特朗的房屋跟前,步入高高屋宇投射下来的阴影中时,布朗神父仿佛突然撇开了烦恼的思绪,丝毫不必再为它挂心了,启齿说道:“当然,就饮酒自身而言,那是无可厚非的。但有时我又情不自禁地觉得,即或像阿姆斯特朗这样的人,也会偶尔来上一杯,以浇愁肠。”
梅尔顿的上司,一位叫格尔顿的头发灰白、才干出众的侦探正站在草地上,一边等待着验尸官,一边同帕特里克·罗伊斯交谈着什么。罗伊斯以其高大的肩膀和毛茸茸的胡须而显突出,头发高耸,更使他显得引人瞩目。因为他走路时总是有力地俯着身,看上去似乎总是乐意于用自己沉重而卑微的方式去履行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像老牛拉车一样地完成本分。
看见神父,罗伊斯非常高兴地抬起头来,领着神父从原地离开几步。与此同时,梅尔顿充满敬意地与那位年长的侦探交谈起来,口气中带着孩子的急躁。
“吉尔德先生,您对这宗神秘案子的调查是否又取得了什么进展?”
“根本没什么神秘可言。”吉尔德回答,同时垂下似梦似幻的眼睑,看着坡下的白嘴鹤。
“哦,可我心里却装满了疑问。”梅尔顿笑着说道。
“非常简单,小伙子,”老调查官凝视着前方,抚摸着自己灰白的胡茬,“在你离开这里去找罗伊斯的神父之后才三分钟,整个事情便已水落石出了。你知道那个拦住火车,戴黑手套的脸色苍白的仆人吧?”
“我应该知道他的。他有些使我毛骨悚然。”
“那么,”吉尔德慢条斯理地说,“当火车继续往前开时,那人也离开了。难道你不认为,他既然敢于乘着那趟去叫警察的火车逃跑,这本身就说明他是一个相当冷静的罪犯吗?”
“我想您是具有相当把握的,”年轻人说道,“那么是他杀害了他的主人?”
“是的,小伙子,我十分肯定,”吉尔德干巴巴地答道,“理由很简单,那仆人把他主人桌上的两万英镑纸币给卷跑了。但是,值得探究的是他怎么杀死主人的。死者的头骨似乎被较大的武器给击破了,然而四周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武器。凶手很难把凶器带走,除非凶器十分小巧,不惹人注目。”
“也许凶器太大,没被发现。”布朗神父神情古怪,咯咯地笑着插进来说。
听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吉尔德回过头来,非常严肃地问布朗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我知道这样看问题十分愚蠢,”布朗神父抱歉地说,“听起来像个童话故事。但可怜的阿姆斯特朗是被一根巨大的棍棒击中而致死的,一根绿色的棍棒,太大了,所以我们看不见它。我所指的棍棒实际上就是这片土地。他是在我们此刻站着的绿色草坡上撞死的。”
“为什么这样认为?”侦探脱口而出道。
布朗神父阴郁的脸转向房子窄窄的正面部分,漠然地眨巴着眼向上仰视。顺着他的目光,其他几个人看到,就在房子的几乎看不到的背面的最高处,一个小阁楼的窗子敞开着。
“难道你们不觉得,”神父像孩子一般笨拙地指过去,解释道,“他是从那里被人推下来的。”
吉尔德皱紧眉头审视了一番窗户,说道:“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如此肯定。”
布朗神父睁大了灰色的眼睛。“为什么?”他说,“死者的腿上有一截绳子,而绳子的另一截就悬在窗户的角落里,难道你还没注意到?”
看那样高的高度,绳子就好像是一丝尘埃或一根细发,但精明的老侦探感到十分满意,说道:“那倒是肯定无疑的。”
正当他们交谈得十分热烈的时候,一辆只挂着一节车厢的专列在他们左边的铁路拐弯处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另一群警察。马格鲁斯,那名潜逃的仆人的面孔也出现在他们中间。
“太好了,他们抓到他了!”吉尔德叫道,轻快敏捷地迈步迎上前去。
“你们找到钱了吗?”他向第一个警察嚷道。
对方带着十分奇怪的表情看着他,答道:“没有。”随后又补充道,“至少此地没有。”
“请问你们当中谁是检察官?”马格鲁斯开口问道。
他一说话,在场的每一个人便都豁然明白:为什么火车也居然会给他的声音止住。他的长相十分呆滞,光滑的黑发,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他的眼睛细小,嘴唇窄,一眼便可看出他是一个东方人。自从他被阿朗爵士从伦敦一家餐馆的服务员队伍中“拯救”出来,从某些人称之为无耻的勾当中“拯救”出来,他的血统和姓氏便一直令人感觉扑朔迷离。尽管他的脸色总是一片漠然,但他的声音却十分生动。也不知是由于外国人说英语吐字清晰,还是由于马格鲁斯敬重他的主人(他的耳朵有点聋),这位仆人的声音十分响亮刺耳,使得在场的人听到他说话时都吓了一跳。
“我知道,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他毫不动情地大声说道,颇显其厚颜无耻,“我那老主人总是让我穿黑衣服逗他玩乐,但我说我就只能为他的葬礼作点准备。”
他挥动了一下戴着黑手套的两只手。
“警官,”吉尔德检察官说道,十分嫌恶地看着他那双黑手,“你怎么没给这家伙戴上手铐?他看上去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但是,先生,”警官以同样古怪而疑惑的神色回答道,“我认为我们不能这样做。”
“你这话什么意思?”对方尖锐地说道,“难道你没有逮捕他?”
马格鲁斯那刀锋一样的嘴上挂起了一丝嘲意。一列火车驶来,呼啸声古里古怪地与他的嘲讽产生共鸣。
“我们逮捕了他,”警官郑重其事地回答,“在他正要走出海格特警察局时,他在那儿把他主人的所有钱财都交给了罗宾逊警官保管。”
吉尔德十分惊讶地看着男仆。“你为什么那样做?”他问道。
“当然是为了不让罪犯得到它。”马格鲁斯坦白地答道。
“那是当然,”吉尔德说,“不过阿朗爵士的钱放在自己的家里也会很安全的。”
火车震动着呼啸驶来时,吉尔德的话尾被湮没在隆隆声中。但是,在这幢不幸的房子早已习以为常的讨厌噪声中,人们听到马格鲁斯的回答像铃声一样清晰,“我在阿朗爵士家里一点信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