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和邮局彻夜地工作,交通被中断、通讯被窃听检查,务必要追查出那个飘忽不定、既无特征、又无姓名,仅只穿了件披风,持有张爱丁堡车票的苏格兰人……
在英国东南沿海一带,人民至今仍记得那对与当地风情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以及围绕他们所发生的离奇故事。在那里,高大宁静的麦波尔卡兰德旅馆俯视着下面的庭院和整个海岸线。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两个衣饰般配怪异的人物步入了这家宁静的旅店。一个是褐色脸,络腮胡,头部用条亮闪闪的绿色头巾裹住,阳光中显得特别惹眼,让整个海岸都能看见;另一个蓄着狮子毛一般的长发和黄色的胡子。要不是因为戴了顶教士的帽子,定会显得更加古怪野蛮。他的身影至少在海滩祈祷会和基督青年戒酒团里见过,不过任何旅馆酒吧里却鲜见他的足迹。这两人的到来虽然是故事的最高潮,却不是故事的开始。为了使一个极神秘的故事尽可能地讲得清楚明了,我们最好从头说起。
在这两个惹人眼目的人物进入旅馆前的半小时,另外两个极不打眼的人物也进了这家旅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其中一个是大个子,强壮英俊,却有一番不占空间的技巧,与旅馆的陈设背景溶为一体。惟有对他靴子进行特别细致的审视才有可能辨认出他是一个便衣警督,一个穿着极其寻常的警督;另一位是个乏味不起眼的小人物,便装,碰巧的是他穿的也是一身教士服装,只是没人见过他在海滩上做过祈祷。
游客们呆在一间带有酒吧台的大型吸烟室里。由于某种原因,这就决定了那天下午将发生的悲剧。事实上,麦波尔卡兰德旅馆正在进行装修更新。那些喜欢旅馆过去的人们感慨旅馆气数已尽,正在下贱堕落,本地的老绅士拉格列先生就是他们典型的代表。他性格古怪,爱发牢骚,常坐在一个沙龙的角落里,一边咒骂,一边喝樱桃白兰地。不管怎样,旅馆正在小心翼翼地除去那些稀疏零落、能使人回忆起它曾是一家英国酒吧的装饰陈设;正在一尺一码、一房一屋地把它改成有点像美国电影中地中海地区放高利贷者居住的假宫殿。不过唯一装饰完毕、尚能使顾客感到舒适的部分就是这间连着大厅的大型吸烟室了。它曾经荣幸地被称为酒吧休息室。而现在却神秘地被称为沙龙,而且新近又按亚洲吸烟室风格加以了装饰,整个设计充满了东方韵味。过去曾挂着枪的弯钩,放置运动锦旗和剥制鱼标本的玻璃匣现在成了展示东方帷幕花垂、波斯短剑、印度长剑、土耳其匕首等战利品的地方,好像有意无意地在准备接待那位裹着绿头巾的东方绅士似的。然而实际的问题是,仅有的几个来客都被赶进了这间唯一完工的休息间,因为旅馆其它普通或高级房间还处于过渡期之中。这也许解释了对仅有的客人也照顾不同的原因吧,经理和他的下属正忙着对施工的督促和指点。不管怎样,先到的两个客人在受到接待前不得不久久地等待。
此刻的酒吧台后空无一人,警督按着铃,不耐烦地敲打着台面。穿教士服的小个子却已经在沙龙里坐了下来,看来并不急于要喝点什么。他的警督朋友一回头,看见小个子那张圆圆的脸茫然若失,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的双眼好像正透过满月形的眼镜片注视着新近装修过的墙壁。
“既然我这几便士看来买不到东西,不妨付给你,告诉我你在呆想些什么?”警督格林伍德从吧台转过身,叹息着对他的朋友说道,“旅馆里唯一没有塞满梯子和涂料的地方就只有这间屋了。空荡荡的,竟然没有招待员送罐啤酒。”
“哦,我这些想法连一便士也不值,更谈不上换罐啤酒了,”身着牧师装的人一边揩擦着镜片,一边回答说,“不知怎的……可我在想,要在这里杀个把人真是太容易不过了。”
“你真是一切顺利,布朗神父,”警督善意地挖苦道,“你侦破的谋杀案已大大超过了落到你名下的份额,我们这些警察这辈子只好干坐着饿死,连个小案子你都不打让手。可你为什么说……哦,我明白了,你是在看墙上那些土耳其匕首。不过谋杀可用的凶器多得很,如果你是在想匕首的话,那还不如一间普通厨房,刀刀叉叉的无所不有,杀个把人易如反掌。”
布朗神父似乎在迷茫中收回了散乱的思路,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杀人总是容易的,”格林伍德说道,“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此刻我就可以杀你——比我想在这该死的酒吧间要杯饮料容易多了。唯一的困难是如何才能杀了人后又顺利地脱身。凶手在策划杀人时何等的精明,事成后却羞于爽快承认。这种愚昧的谦虚引出了多少麻烦。他们还会继续地恪守这条杀人而不暴露自身的特殊观念,因此会克制一些犯罪冲动。即便是在一间放满匕首的屋子里也是这样,否则,每间餐具间里都会堆满尸体。当然,这也阐明了有一种谋杀是无法防止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这些可怜的警察才总是因为没有能防止住谋杀而备受指责。例如,疯子刺杀国王或总统时就无法防止。你不可能让国王住在煤窖里,也不可能将总统装在铁箱里。任何不怕做杀人犯的人都能够杀害他,那就是疯子与殉难者相同的地方,算是超越了凡尘吧。一个真正的狂人无论想杀谁都能获得成功。”
布朗神父还未来得及回答,一群欢乐的推销员就拥入了沙龙,像一群活泼的海豚。一个红光满面、领带上别着一颗闪亮大号胸针的大个男子高声地吆喝着,急得谄媚成性的经理跑得像条听见主人哨声的狗一样,其动作之快,警督觉得自己怎么鼓劲也撵不上。
“我完全明白该向您道歉,朱克先生,”经理的脸上带着极为焦虑的微笑,一撮油亮的头发撇在前额上。“我们目前相当地缺人手,朱克先生,我得照料旅馆里的其它事情。”
朱克先生以喧哗的方式欣然接受了道歉,为在座的都叫了一杯酒,甚至还包括了那位近乎卑躬屈膝的经理。朱克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为一家非常时髦有名的酒业公司工作,也许他自认为在酒吧里他是理所当然的领袖。反正接下来他开始了喧嚣似的独白,像是在教导经理怎样管理好旅店,其他人好像也接受他的权威。警督和神父此时已返回阴暗处,坐在一张小桌旁的矮凳上。他俩就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直到后来警督不得不出面干涉的那个非常时刻为止。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另外两个人的出现,也就是前面交代的、裹着绿头巾的东方褐脸幽灵和那个陪伴他的英国非国教派牧师,后者的形象更令人胆战心惊。幽灵的出现往往是毁灭前的不祥之兆。一个沉默寡言、但善于观风的清洁小工正在阶梯上做着打烊前的最后清扫;面色黝黑、体态臃肿的吧台招待心不在焉,但辞令圆滑,他们都可以为后面发生的奇迹作证。
正如无神论者所言,幽灵鬼怪都产生于自然。那个身着半教士服,长着黄棕毛的人不仅作为海滩布道者为人们所熟悉,而且作为当今世界的宣传鼓动家为人们所钦佩。他不是别人,正是大卫·布莱斯琼牧师。他提出的最广泛的一个口号就是‘为了我们的祖国和海外的领地而禁酒和净化’。他是位优秀的组织者和公众讲演者,他想到的早就应该为禁酒主义者们所采纳。他的想法很简单,即如果禁酒是正确的,那么其中一部分光荣应归功于可能是第一位禁酒主义者的预言家——穆罕默德。牧师的这种想法使他与穆斯林宗教领袖们通信,终于说动了一位高贵的穆斯林来英国讲演,谈关于古代穆斯林是怎么禁酒的。请来的这位穆斯林领袖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叫阿克巴,其余的都是可兰经里的那些诘屈聱牙的东西,完全不可翻译。阿克巴和布莱斯琼从未进过酒店,只是因为上述的装修工程,才从温馨的茶水间被逐到刚装修过的沙龙。如果不是那位伟大的禁酒主义者天真无邪地走向吧台,要了杯牛奶的话,也许本来会相安无事的。
那群推销员虽属善良之辈,在如此的气氛下也不自觉地发出了噪音,房间里一时充满了窃窃笑语,“别疯酒”、“最好牵条牛”等酒语直刺耳膜。然而那位自命不凡的朱克先生却感到他理应比别人更逗趣,比别人更幽默,因为他比别人有钱,有一颗别人没有的大号胸针。激动得快失控的他装得可怜巴巴:“他们知道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击倒,一口气就能把我吹走;他们知道医生说我受不了这样的震惊,然而他们竟冷酷地当着我的面喝杯冷牛奶。”
惯于在公开辩论会上对付诘问者的大卫·布莱斯琼今天极不明智,选择了在自己不熟悉、但在当地又十分流行的场合贸然进行反击,而那位彻底的东方禁酒主义者既不沾酒,也下开口,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事实上,他为穆斯林文化赢得了无声的胜利。和那帮不列颠推销员相比,他显然是个真正的绅士,致使在场的英国人对他的自洁和清高开始产生了反感。当布莱斯琼在争吵中提及到国家的尊严和民族的面子时,屋里的气氛变得确实紧张起来。
“朋友们,让我来问问你们,”布莱斯琼拿出公开辩论时的姿势,“为什么我们的穆斯林朋友在这里以真正的基督教自控能力和友爱精神,为我们基督徒树立了一个榜样?为什么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却体现了一个基督徒的品行,温文尔雅,君子言行?这是因为,无论我们的教义之间有多大的差别,至少在他们的国土里,邪恶的根源、那种四处蔓延的祸根还从未——”
就在这场争吵的关键时刻,经历过上百次暴风骤雨式辩论而威风不倒的约翰·拉格列雄赳赳地迈进了沙龙,白发衬托着红润的脸,一顶过时的大礼帽耷拉在脑后,手上的拐杖舞得像根大棒。
约翰·拉格列是众人眼中的怪绅。他常写信给报纸杂志,遭到拒登后,又自己出资印成(或错印成)小册子,发行到上百个废纸篓中。这就是他的个性,无论与保守托利党的乡绅们,还是激进的郡议会,他都争吵不休。他仇恨犹太人,几乎怀疑任何商店、甚至旅馆里出售的任何东西。不过他并不是没有事实根据,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每一角落和卑鄙的细节,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
那位叫威尔斯的旅馆经理善于观风察色,了解乡绅圈子中的怪痹。就连他也暗中佩服拉格列先生,可这和他对朱克先生的敬仰不一样;朱克性格快乐、善做买卖、地位不错,对他威尔斯可以说是五体投地。而他对老拉格列的佩服多半是想避免与他争吵,部分原因是怕他的那条舌头。
“要平时常喝的吗,先生?”倚靠在吧台上的威尔斯眼睛一扫,问道。
“那是你唯一的真东西,”拉格列先生哼哼道,一边“啪”的摔下那顶古董似的怪礼帽。“该死!有时候我认为在英国,唯一剩下的国货就只有樱桃白兰地了。樱桃白兰地确实还有樱桃味。现在谁能找到带有蛇麻草味的啤酒?带有苹果味的苹果汁?或者任何带点葡萄味的甜酒吗?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家家酒店都在诈骗,真是穷凶极恶。要是在其它国家,早就引发了一场革命。我又发现了一两件丑闻,我可以讲给你们听;等我印出来后,人们就会警觉起来。如果我能阻止人们因喝了劣质酒而中毒——”
布莱斯琼牧师又一次表现得欠老练,虽说老练是他毕生追求的一种美德。由于他忽略了‘饮劣质酒有害’和‘饮酒害人’这两句话之间的细微差别,他竟极不明智地试图与拉格列先生建立起同盟关系。在此过程中,他竭力把他呆板高贵的东方朋友捧起,再次以一位超越了粗俗英国佬的外国贵宾身份把他拖入这场争纷。他甚至愚蠢得广泛涉及起神学领域来,最后公然还提到了穆罕默德的名字。这一下可捅翻了马蜂窝。
“愿上帝诅咒你的灵魂!”对神学知之不多的拉格列先生咆哮起来,“你说英国人不该喝英国啤酒,就因为那个下流老骗子穆罕默德在那片该死的沙漠中禁酒?”
格林伍德警督此时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屋中央,因为就在瞬间之前,那位东方君子的举止突然有了明显的变化。先前他一直静静而立,目光稳重而炯炯有神,但是此时的他就像一只老虎一样地扑到了墙边,猛的一下拉下了挂在弯钩上的重剑,像甩石头一样地掷了出去,重剑颤悠悠地插进了离拉格列先生耳朵仅半英寸的墙上。要不是格林伍德及时地拖了一下他的肘臂,改变了剑的方向,拉格列先生已必死无疑。正如布莱斯琼所言,这位东方的君子以真正的基督自控力和友爱精神,为英国佬树立了榜样。布朗神父此时仍留在他的座位上,半蹙着眉眼,嘴角略往上翘,好像挂了一丝微笑,似乎从刚才的暴力中看见了些什么。